正文 乳酪玻璃碗(sp)--父兄

从学校回到家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司机小刘把车停在应家的院子外面时,天都已经黑透了。樱桃却觉得这短短两个小时好像眨眼间就过去了,她心神不宁,但每次偷偷去看父亲的时候,只能看见应父在闭目养神,心里就更加没着没落地慌了起来。

车一停稳,应父便当先走了下去。樱桃独自在车里磨蹭了很久,小刘走到后备箱把她的书包拿出来,又把他取回来的练习册装进去,拉开车门和樱桃说话:

“应小姐,别和你爸爸赌气呀?”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父女间的气氛不对,还以为樱桃在和应父生气,“你爸爸今天听说你在学校受伤了,担心得要命,他本来想自己去学校接你的,结果愣是没敢开车,跟我说他手抖……你别嫌小刘叔叔管得多,有什么事情,你和你爸爸说开了就好了呀?都是一家人,别自己在这里哭鼻子。”

樱桃怔怔地眨了下眼睛。应父在她心里几乎无所不能,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严肃沉稳的样子,小刘嘴里面那个吓得手抖到不能开车的人,樱桃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竟然会是自己的父亲。

她心里一下子涌出一股她自己也形容不出的酸楚情绪,一时间反而更想哭了。她抹了抹眼泪,抬头冲小刘努力笑了一下:“谢谢您,小刘叔叔。”

她从小刘手里接过书包,小刘便同她告了别,又绕回驾驶席,将车开走了。应家一楼客厅的窗户已经漏出来暖黄的灯光,但应父才刚刚走上台阶,樱桃想可能是两个哥哥已经下班回家了。她满脸的眼泪被冷风一吹,又涩又痒,樱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听见应父在门前说话:

“进屋来!穿那么少,你不嫌冷?”

樱桃不敢进去。她虽然心里面觉得应父再怎么也不能真的打折她的腿,但是却心知肚明,等她进了屋,肯定跑不了一顿打。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还有些疼的身后,小声说:

“……可是进去了您还要打我……”

应父说:“我数三个数,你要是还不进来,我现在就去院子里面打你,我说到做到。”他也不留给樱桃反应的时间,立刻道:“三,二……”

樱桃吓得原地蹦了起来,她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上台阶,跑进家门的时候,应父正好倒数到“一”。

樱桃胆战心惊道:“我进来了,您别在院子里……”

应父本来也不可能真的在外面打她,他悄悄压下去嘴角不自觉翘起来的一点弧度,吩咐樱桃:“把拖鞋换了。”

门口还摆着两双皮鞋,应父一看就知道是两个儿子也在家。果然下一秒厨房里就传来一阵叮里咣啷的乱响,紧接着又是一声玻璃碎掉的声音,应父听见小儿子非常崩溃地在厨房里骂大儿子:

“我说了八百遍了你别进厨房!”应云潜气得七窍生烟,“你能干明白啥!就会添乱!”

应云航灰溜溜地打扫了一地的碎片,又被扫地机器人绊了一下脚,他趔趄了一下:“……我错了我错了,我本来是想帮你的忙。”

应云潜没忍住道:“我看你本来是想来帮我的倒忙。外面待着去,你饿的话冰箱里找点能吃的微波炉里转一下,别在我这边捣乱,半个小时了我也没做完饭。”

应云航摸了摸鼻子,他还没说什么,忽然听见了门口传来了关门的声音,就说:“爸回来了?”他扭头向玄关处看了一眼,一愣:“樱桃怎么也在?”

应云潜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樱桃放学了?今天不是周四?”

樱桃红着眼睛,看看应云潜,又看看应云航,最后又看了看应父。应父说:“你二哥问你是不是放学了,你看我干吗?我脸上有字吗?”

他这个口气应家兄弟可太熟悉了,一听就是憋着股火。应云潜饭也不做了,撂下菜刀就走出来:“这怎么了这是?”他接过樱桃手里的书包,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又温声劝樱桃:“你先别哭。”

他不劝还好,樱桃被父亲的低气压吓了一路,一回家碰见春风化雨的应云潜,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二哥,呜呜呜你害死我了……”

应云潜一头雾水:“……我怎么害死你了?”

“今天……今天张主任请家长,他根本就没拨我开学时候填的你的号码,”樱桃抽抽噎噎道,“他说就因为你那时候总惹事,他把爸爸的号码背得特别熟呜呜呜……”

应云潜从樱桃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点门道:她这是被张主任请家长了,还一请就请来了应父。

应云潜说:“可以啊,妹承兄业,请家长还算是事吗,咱爸早有经验了。”他摸摸樱桃的头顶,“你挺厉害,给爸爸气成这样,到底犯什么事了?”

他们兄妹两个说话的时候,应父已经从沙发旁边的花瓶里翻出来了那根没怎么落灰的鸡毛掸子。他攥住这根鸡毛掸子,就好像举着什么神兵利器一样,气势更上一层:

“樱桃,过来。”

他用鸡毛掸子一指沙发。

樱桃一看见这根鸡毛掸子腿都软了,她连连摇头:“呜呜呜呜我知道错了……”

应父说:“你知道错了有什么用?我又没消气。赶紧过来,别等着我去抓你。”

樱桃吓得直往应云潜身后躲,应云潜看她实在可怜,忍不住求情道:“爸,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你再给孩子吓着了……”

应父说:“我能给她吓着?你以为你妹妹胆子很小吗?你不如问问她今天都干了什么!我怎么早没想明白,一个大半夜敢跳楼的人,她胆子能小哪去?”

应云潜就又去看樱桃:“你都干什么了?”他不太确定地问,“……你总不至于在学校还要跳楼吧?”

樱桃的前科太多了,应云潜第一反应就是她是不是又从哪跳下去了。

应云航站在应云潜身边,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樱桃,很快就发现她的左手动作要比平时不顺畅许多。应云航上前一步,捉起樱桃的左手,把她的袖子一寸一寸挽了上去——

一圈圈雪白到刺目的绷带就缠在樱桃纤细的手臂上。

应云航和应云潜对视了一眼,又把袖子给樱桃放下来,问她:“这是怎么受的伤?”

樱桃只是流泪,并不说话,应云航就又回头去看父亲。

应父哼了一声,言简意赅道:“她那个室友邹雨彤不喜欢她,撺掇了几个女生把她和她朋友堵厕所里了。你们妹妹和这几个人打了一架,出来到了有摄像头的地方,为了刻意留下邹雨彤伤人的证据,自己伸手让邹雨彤划了她一刀。”

他这几句话里面信息量很大,应云潜和应云航都变了脸色。应云潜难以置信地问樱桃:

“邹雨彤不喜欢你,你怎么不早说?我靠,你说你同学和睦,我就信了,我好傻。”他又说,“伤口深吗?多长?缝针了吗?”

樱桃摇了摇头,委屈道:“我就是算准了伤口很浅,才让邹雨彤划伤我的啊……只是当时出血看着吓人,但是又不疼……”

她话还没说完,应父就沉着脸走过来,薅着她的衣领把她按趴在了沙发扶手上面,手里的鸡毛掸子对着樱桃的身后,“嗖”的一声抽了下去:

“对,手上划个口子又不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你挨打的时候也别嫌疼!”

他一只手扣在樱桃的腰上不让她乱动,另一只手攥着鸡毛掸子,不歇气地对着樱桃的屁股一连打了十多下,才又骂道:“你给我趴好了,乱动什么!”

樱桃哭道:“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应父反而更生气:“你知道错了?你压根就觉得你没错!”他将鸡毛掸子向下移了两寸,对着樱桃臀腿交界的地方,一连又是五下抽了下去,“我告诉你,我现在懒得和你讲什么大道理,上次我是不是说了你再敢不把你的身体当回事,就把你腿打折?我不和你动手,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打你是吧?”

樱桃这才明白,上周她挨应父的打的时候,应父说他收着力,原来是真的收了力。她今天才算领教到这根鸡毛掸子的真正威力,明明是同样一根棍子,跟上次比起来,这根本就是个打满了系统补丁升了三十多次级的高配鸡毛掸子,一下就能把她打得痛不欲生。

她边哭边咳嗽,眼泪全糊在了面前的抱枕上:“呜呜呜爸爸……”她也不知道光喊应父有没有用,只能试图争取一下场外援助,“哥哥,哥哥救命呜呜呜,我要被爸爸打死了……”

应云航和应云潜对视了一眼。应云潜叹口气:“我不管,我做饭去了。”他拔腿就往厨房走,打开了吸油烟机,又关上了厨房门,显然是不打算再听客厅的动静了。

应云航没想到弟弟居然很干脆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客厅左右为难,很难说弟弟是不是在借机报复他刚才失手打碎了杯子这件事。他无奈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拦住应父手里的鸡毛掸子:

“爸,有话好好说,教育孩子不是这么教育的。”

应父说:“我没想教育她,我就是想打她!”

“是是是,”应云航从善如流地点头,他拦着父亲的手,慢慢把那根鸡毛掸子抽了出来,“那打孩子也得有个度是不是,您不能照着打阿潜的打法来打樱桃,她一个小女孩,平时不小心磕了碰了哪里身上就青紫一大块,您这个力道几十下打下去了,您气是消了,再把孩子打伤着了,还不是得您心疼?”

他好言好语,循循善诱,总算把应父说得火气降下去了一点。应父心里面火是少了些,但嘴上并不肯放松语气:“我心疼什么!她自己都不心疼她自己,还轮得到我多管闲事?”

应云航就笑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樱桃也不是一天就能教出来的。您打了这么半天,樱桃还怪委屈的,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挨打,您不觉得憋气?”他把应父轻轻往旁边推了推,“您旁边坐着歇会,孩子我帮您管,对付这种小朋友,我比您有经验。”

应父一想也是,毕竟他工作并不清闲,再怎么抽时间陪着孩子,小儿子也几乎是大儿子一手带大的,刚到应家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也一一被扳正了,说不定大儿子是真的比较会带小孩。他走到茶几旁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看见应云航已经像模像样地拿起了那根鸡毛掸子,他并不往下打,只是虚虚地用棍子前端点着樱桃的身后:

“你先把眼泪擦一擦。”

樱桃还以为大哥是来救她的,没想到他倒是把父亲哄走了,却没把鸡毛掸子也一并哄走。她的眼泪简直是越擦越多:“呜呜呜大哥……”

应云航说:“哭解决不了问题,这个道理你自己也清楚。”他伸出左手,把樱桃因为乱动而略微上移的衬衣下摆向下拽了拽,又说,“爸爸刚才说得太简略了,我还有挺多事情都没弄清楚,现在得重新问问你。”

樱桃怯怯道:“……问什么?”

应云航说:“爸爸说邹雨彤找你麻烦,是因为她不喜欢你。她不喜欢你,你自己有感觉到吗?”

樱桃迟疑了一下,很慢地点了点头。

应云航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的?”

樱桃的视线不自觉地往茶几旁边的应父那里看了一眼:“……去学校的第一天……”

应云航叹口气,又说:“开学那天,我们有没有告诉你,同学相处之间如果有任何的问题,都可以打电话告诉我们,让我们帮你想办法?”

樱桃擦了下眼睛,自觉理亏,不敢说话了。

应云航手里的鸡毛掸子“嗖”的一下子抽了下来:“问你话呢。”

他的口气还很和缓,显然并不是生气,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催促樱桃。樱桃才被应父打完,这会屁股上没有一处不疼的,再挨上这么一棍子,她立刻就又哭了起来:

“告诉了……”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到后面去挡住屁股,应云航很耐心地用鸡毛掸子点一点她的手心:“手拿回前面去。”又说,“那你电话里面怎么和我们说的?‘学校一切都好,同学也很和睦’,这是你的原话吧?”

樱桃闷闷道:“……是。”

应云航说:“我不是要逼着你什么事情都和家里说,但是为了这个说谎,没必要吧?”

樱桃的声音小了下去:“我真的以为我能解决好的……啊!”

她话没说完,身后就又挨了一记鸡毛掸子。她感觉到应云航把她伸到后面的右手反折在了她的腰上,紧接着手掌上也挨了一下,没有落在屁股上的那一记痛,但手掌上皮肉浅,樱桃还是疼得不自觉咬了下嘴唇。

应云航说:“‘你以为’,那是你以为,问题是你自己解决好了吗?”

张主任都把应父给叫到学校去了,樱桃就是再怎么拎不清,也知道这事情肯定没办好,只好抽抽搭搭地摇摇头。

啪!啪!啪!

应云航手里的鸡毛掸子连着三下抽在樱桃的臀峰。他不去理会樱桃立刻变大的哭声,而是说:“本来以为你身手挺不错,无论如何不至于吃亏,但现在想想,你还不如什么都不会,这样遇到危险你还能知道撒腿就跑,而不是转头自己送上去挨刀。”

哪怕是趴在沙发扶手上,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樱桃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臀肉和腿根上的疼痛更是一轮高过一轮。她没想到应云航打起人来的力气比应父也不遑多让,而且这种看起来在和她讲道理,实际上还是在打人的打法比应父的更难招架,她心里又是悔又是怕,眼泪就掉得更凶:“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和后背都剧烈地抽动着,应云航看不见她的正脸,一旁的应父却是把小女儿这副眼圈通红的可怜模样给看了个清楚。

应云航还在训话:“你以为爸爸是为了你和别人打架的事情生气吗?别人欺负你,你不想着找家里人帮你撑腰也就算了,还要靠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办法,你觉得你很聪明吗?”

他每说一句话,手里的鸡毛掸子就以同样的力气挥下去一下,“你不来告诉家人,不去告诉老师,也不想办法联合同学,这么多别的办法你不用,你非要拼着自己受伤来把别人拉下水,这不是蠢是什么?”

短短一会工夫,樱桃身后已经又挨了十几下鸡毛掸子,她哭得说不出话来,也不敢把手再伸到后面去挡,只能把手指攥成拳,用嘴死死咬着指关节。

应云航说:“你不在乎你自己的身体,可是我们很在乎。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翻了几次窗,跳了几回楼,主动受伤过多少回?秦肃之因为这种事情和你翻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你怎么还不能长长记性?让我们大家心疼,你很高兴是不是?”

樱桃呜呜咽咽地摇了摇头,应云航再一次举起了手里的鸡毛掸子,正要挥下去的时候,应父在一旁突然说:“算了。”

他自己打人的时候还能下得去手,这样在旁边看着樱桃一直在哭,反而更心软了,又走上来拿走了儿子手里的鸡毛掸子,重新插回了落地花瓶里。

应云航本来也没太同樱桃生气,他心里清楚樱桃这种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回来的,他亲自动手,等的就是应父的心疼罢了。他把樱桃从沙发上扶了起来,才给妹妹擦了擦眼泪,忽然听见父亲又说:

“你刚才讲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教不明白我女儿,那秦肃之也不是一点责任都没有吧,他不能帮着想想办法?”

樱桃听出来父亲的言外之意,脸色立刻变了。

应父看了看樱桃骤然变白的脸色,明白自己这是终于想到点子上,找到那个能真正解决问题的人了。他点了点头,立刻从通讯环里开始翻找联系人:“……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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