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要一个黄昏--17.兰花茉莉

翌日早晨,关诗妤仍与床共眠,范若婷一如既往到饭店处理事务,整个大宅只剩关诗妤一人,她醒来,独自去花园吹风,随便画些东西,更别说她不知昨晚发生何事,闲得自在。

范佑其的脸消了些肿,但还是见红,他陪同廖心儿到医学院,廖心儿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他只说做错事受家法伺候。

医学院很大,拐角处有一个空旷的大厅,常常有教授到那里做宣讲,但也出过不少糗事。这次请了西洋传教士来宣讲,范佑其作为医学院的一份子需要迎接他,可巧的是,这传教士咬字有欧洲上海混搭的感觉。

传教士准备的宣讲主题和廖心儿写的论文不谋而合,廖心儿作为助手也上去发表了几句,未曾想突然被学生扔了个鸡蛋。

那学生站起来骂骂咧咧,不管人阻拦,扔一个上去,在廖心儿歪头捂脸的同时,他又扔一个鸡蛋,她十指紧紧地掩住脸,鸡蛋液从她头发流到眉角,滑稽得像一颗树被人打了果实流汁一样,一旁的人担心被廖家人问责,急忙拿衣服盖住她。

这学生还没过足瘾,冲着下台离厅的廖心儿叫骂,“够横的你!竟然联合你的朋友煽动一批西医起草议案要把国医逼到绝境。”

大庭广众之下,廖心儿不好发作,只是由人护着下台,她的视线落到范佑其的身上,他坐得笔直,眼神有莫名的意味,她很快因为羞耻而低下头,离开大厅直往更衣室走去。

传教士的手肘倒在讲台上,摸摸络腮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范佑其静观片刻以后,终于站起身,转向那位学生,以礼貌的口吻提醒:“如果你对讲座有意见可以坦诚公布,而不是扔鸡蛋叫骂。”

学生面对如此淡然的态度,毫无忌惮之心,放肆道:“我欲要问你们,晓不晓得羞字怎么写?”

此时,学生们坐在席位上看戏,窃窃私语,一会儿说这个无理取闹,一会儿说那个不够周到。

面对此番景象,范佑其表情无变动,语气温淡:“你大可以上台高谈论阔。”

底下一群人笑得更厉害。

“下三滥论文,何以登报蛊惑众人!”这学生憋红了脸,又面向传教士,适才碍于他是洋人没有扔鸡蛋,只得嗤着说:“Mr Andrew管不好自己的学生,怎好意思在这儿宣讲。”

传教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脸无辜:“这可真是与我无关,手脚和嘴巴在他们身上,难不成我用手术刀切开吊起来不成?”

范佑其:“Mr Andrew没有这样的义务。”

学生放声大笑,笑容无温度,“瞧瞧我们范大医生,果真在这儿护着洋人。我不怕得罪你们范家和廖家,也不怕得罪你们这群端着个臭脸谱的西洋玩意儿,我今日敢朝你们扔鸡蛋,明日也敢召集一众国医学生讨公道。”

他狡黠地扬起嘴角,朝范佑其的额头直直甩一个鸡蛋。

传教士拧紧眉头,低语道:“上帝……”

范佑其收起清瘦的下巴,手指抚过黏在额角的鸡蛋液,不气不怨:“何为臭脸谱,若以为是西洋熏陶,那就错了,是因为接近过最真实的脸谱,瞪得空乏的眼睛和能让苍蝇飞进去的嘴巴。”

“你说的话就同你这般,道貌岸然。”

“确实,还是扔鸡蛋要略胜一筹。”他搓了搓指腹,耐心地说:“这件事我会负责,如果还有问题烦请直接到静安寺路找我。”

恰逢校方领导带着人来了,几个健壮的人猫着腰冲到学生跟前,把闹事的学生的手架了起来,他还在嚷道:“你最好有个交代!放手啊,疼死我了,就知道包庇,一群恶棍。”

来不及多说几句,他被带了下去,其余学生麻木着眼观看。

校方领导站到台前,清嗓子后说:“我们应该感谢Mr Andrew,是他写信到奥地利申请在上海投资创办了这所一流的医学院。”

“哎哟,哪里哪里。”

趁校方领导在教诲的间隙,传教士因为肥胖而只能缓慢地走到范佑其后面,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

范佑其规矩地说:“谢谢。”

传教士在话筒音埋没的空气里继续打趣:“这鸡蛋还挺新鲜。”

接着,校方领导严肃地托了托眼镜,正儿八经地说:“虽然我们学校出身有西方背景,但并不意味着有人可以代表西医在这里党同伐异。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国医世家,有的人留洋学医,各有所志,然都为救治,我以学校领导的名义要求你们不得以私情互相阻碍。”

传教士收回手帕,第一个回应,“对对对,我尊重学校的意见,你们就别较了。”

校领导要求散会并让学生离开,传教士拍拍身上的灰尘操着沉重的步伐走远,范佑其只把目光投在换好衣服路过大厅门口的廖心儿身上。

他处理好污渍以后,湿着头发到客堂找廖心儿,廖心儿也换好了衣服,看他眉目冷淡,水珠沿着下颚,从脖颈线滑到衣服领子,生气之时依然如此好看,一时忘了说话。

范佑其语气不甚友善,“你觉得我下次还会这样帮你麽。”

廖心儿听这话,心怦怦直达喉咙,拉着他的衬衣袖子,哀求道:“我真不是故意要这样挤兑国医,我好多朋友都修的这学科,是我爸要我这么做的。”

“听好,这件事必须到此结束,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国医废黜,如果你做不到,不配学医。”他的语气很轻淡。

廖心儿慌忙颔首,阴影下,范佑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几句,等她松口气,上轿车离开医学院后,他按着同上次一样的做法折到书店找传教士。

在黯淡的房间内,兰花和茉莉在窗前吸着尘埃,传教士见到范佑其,开口熟稔地问:“怎么样,闻了鸡蛋液的味道是不是有些反胃。”

“不好受。”范佑其转过椅子坐在上面,视线定格在传教士身上。

“你没有医师执照,他们不会听你。”

传教士直白从心地回应:“无所谓,没有了才能跳出那个圈子,我现在只想做三件事,第一,给你提供药,第二,收集情报,第三,老老实实做个教授。”

他进入正题,打开圣经,从里面翻到几张相片,是他托其余下属拍的,肥胖的手指拎起相片,摊开在桌上,上面是廖家人的行踪。

点一点相片里穿着和服的人,说道:“廖心儿的朋友是从日本大阪医学院来的,他和廖时寓父女俩在上海饭店吃过一顿饭,也就是你姑姑的饭店,他们应该是在商量如何挑起这场事端。”

范佑其拿起相片打量,指腹摩挲上面的人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国医被废黜,他们就可以借口创办西医来稳定在上海的日本侨民,甚至想要像当年明治维新一样革新。”

“没错,到时候这些日企霸占得更厉害。”

传教士挠挠头,从抽屉里扯一根雪茄点燃,抿在厚厚的唇边,“关键是你们这些修读西医的中国学生也容易被煽动,嗯,有可能是因为是廖心儿号召力强……”

“论文写得不错罢了。”范佑其这么说着。

“这件事很容易解决,把那个日本人抓去阉了不就搞定。”

范佑其轻笑,眉眼都是戏谑,“您在搞笑吗。”他目光变深,“那位同学讲得没错,拉拢一群国医学生游行示威就行,廖时禹和那日本人顶不住。”

传教士呼出一口雾,浓重的白雾越过范佑其的脸侧,点点头挤出双下巴:“还是年轻学生聪明,虽然冲动。”

范佑其突然咳嗽起来,他果真一直不欢喜闻这些味道,会让他想起关诗妤。

传教士见状,把雪茄熄灭在烟灰缸上,又抄起一张相片挥掉烟雾,说:“你需谨记,目标以外的人不要对付,包括你父亲。”

“嗯,明白。”

光全数洒在兰花上,烟味消散,范佑其感觉好一些,敛起神色,靠在椅背,半边脸在阴影,半边脸有光。

传教士望向泾渭分明的光,突然说道:“有句中国话怎么说来着,井水不犯河水,想不到现在你父亲和廖时寓一拍即合。”

范佑其随着这话忆起廖心儿说的内容,“他们在澳门合伙开了酒店,英法租界不相容,到澳门有保障。”

“是啊,我派人去看了,碰巧遇到你可爱的病人,她行踪有些鬼祟,后来不小心把她给跟丢了。”

范佑其有些眉目,说得干脆:“她不简单。”

传教士一直想说范佑其脸上的印子,恢复憨厚的笑意:“那可真是极其不简单,看看你这脸,肯定是忍不住干了坏事。”

范佑其心思散漫,“与你无关。”

“真难说,要不是我,你哪来的药。”

这个话题他不想听,“走了。”

范佑其直接离开,传教士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磨了一杯咖啡,闻着那股香气,不知不觉要回忆起那年三月的巴黎,想起范佑其说的一句话,突然笑起,厚唇碰到滚烫的咖啡,疼得要骂一声damn it。

那时,巴黎的气温依然不高,他坐在轿车里取暖,范佑其打开车门,递过来一杯热咖啡,他穿着呢大衣,围一条围巾,上面融了些雪。

“Mr Andrew,这是您的咖啡。”

“进来,外面冷,我有话要说。”

二人坐在轿车里,传教士闻了闻咖啡味,看见一抹人影,好奇地问:“那是你的情人?经常见到你们在一起。”

范佑其顺着传教士的眼光望去,关诗妤从咖啡馆出来,撑开一把伞,往另一条街走去。

“她是我的病人。”

传教士看出异样,迟缓地笑了一声,掀开咖啡盖,说:“每一行都有规矩,尤其是精神科,你应该明白我意思。”

范佑其收敛视线,想起她在他卧室娇红着脸自慰的模样,咖啡突然沿着壁往上涌。

“Calm down。”

传教士把一沓档案放到他怀里,范佑其翻开档案,上面是廖时寓的资料,听传教士说着,“你应该认识他,他是英租界的地头蛇,你要做的是和他女儿在一起,接近他窥探他。”

范佑其听完面无表情,把档案还给他后拒绝:“另寻高人。”

“你先听我说完。”

传教士静静地说出自己的来由,他不仅服务于医学,还从事着收集情报的业务:“我只负责收集商业情报,其他不闻不问也不要碰。上海有一家日式株式会社,里面的总经理曾经向我们这边投靠,只可惜没过多久他就被廖时寓发现并处死,而你,需要顶替他的位置。”

范佑其没有表态。

“我会特意向奥地利那边申请在上海建立一所医学院,等你回到上海,我以那个学院的教授身份在上海立足,届时我为你提供适量吗啡,而你只要为我做这些事。”

“还是那句话,找别人。”

“你应该清楚以你目前的状态不可以行医。”

范佑其身子一顿,“您想说甚么。”

“听我的,我会从各方面帮助你,包括医药、资金和你的健康证明,最重要的是,你的病人……”传教士着重强调后面几个字,继续说:“她需要你,你不能就这么没了这份工作,你必须好好考虑。”

空气很安静,范佑其持续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等到手中的咖啡彻底凉透,他才终于答应,最后还说了一句,“我明白你意思,但是从我答应你的那刻起,我们已经破坏了规矩。”

兰花上的光逐渐移到茉莉,传教士放下咖啡杯,他的嘴巴起了个泡泡,不得不笑自己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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