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春天向来是这样,大大咧咧地骤暖,让人觉得之前漫长的冬季只是一场幻觉。
喧嚣的火锅店外,城市夜景在晚风映衬下格外宁静,路上行人很少,连汽车都只是安静飞驰。刘紫荆的脸上流露出异常亲切真实的,只有独自游荡于异国他乡时才会有的恬淡、新奇,茫然、以至于落寞。
眼前是无异于异国他乡的,陌生的中国。
在纽约的孤独是所有人的孤独,没有人会寻求怀抱和港湾,大家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那种孤独尚且可以忍受,甚至能够习以为常。可是在这里,在繁华拥簇下,孤独的形状一下变得鲜明可触,变成了北京四通八达方方正正的街道,一告别就是穷途末路。
刘紫荆一边说着告别的话,一边拿起外套,拦住了要赶晚班地铁回宿舍的孟初。一阵暖风吹过来,他提议说:“要不我们随便走走,消消食罢?”
刘紫荆讲着他在美国的一切,也听孟初讲她在北京的生活,如果不是碰巧来了一辆夜字头的公交车,或许他们会一直沿着这条街道走下去,然后礼貌地在某个路口分别,就像所有短暂相遇又交错人生的男男女女,回到自己的轨道。但是那辆公交里的灯光是冷冷的蓝色,它拖着庞大的身躯在空旷的街道上奔驰,好像能够带走一切。它也在街头停泊,发出一声欢快的巨响,那响声轰鸣耳畔,让人很想跳上去,随它要奔去哪里。
刘紫荆冲那辆蓝色的公交车吹了一声口哨,牵着孟初的手在它又一声轰鸣前上了车,俩人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又克制不住的笑意,就像孩子预备去探险前的压抑的窃喜。
他们都不知道第一站会是在哪里,而这恰恰是血液都开始兴奋的原因。
窗外的北京是寂静的,路灯湿漉漉的冷光打在夜间工作的施工队和冒着烟的小吃摊上,有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味道。孟初看着窗外,刘紫荆看着她的侧脸,时间好像是静止的,又好像在随着这辆车向前奔腾。一站坐到底,孟初的发丝已经缓缓陷入了身旁为她备着的肩头,街景却看不厌。
直到报站员提醒他们到终点站该下车了,孟初才笑着问刘紫荆,凌晨的北京,他们应该去哪里。
下工的司机像看私会的姘头一般看了他们一眼,扭了扭头,说可以转另一班夜字头公交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等车的间隙,她凑过去对刘紫荆说,“刚刚那个大叔觉得你老。”笑容很是狡黠。
“可是我觉得你很漂亮。”
他说的真诚,好像半点没有被这个柳树抽新枝的春夜所迷。孟初歪着头看他,又摇了摇头,问了刘紫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之前你为什么不开心?”
“不开心?没有吧。就是觉得有些陌生。”
“我吗?”孟初站在他面前,点着自己的下巴。
“不是…”
“如果我说,是觉得中国很陌生,你会不会笑话我?”刘紫荆说着,自己都笑了。
孟初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兄弟般的安慰。去看升旗真的是个好主意,对面前的这只小海龟来说,那儿应该会有归属感。
那一晚,她和刘紫荆真的走完了半条长安街,在午夜的天安门广场看全国各地和他俩一样的傻蛋蛋各自抱团取暖,一起静候几个小时后的天光大亮。
眼皮子开始上下打架的时候,孟初觉得这个决定可太仓促了,一点没有想象中的热血。凌晨时分的北京,即使是春天,也还不够暖。她又困又冷又饿,人在故宫边上,包里还放着本写满怪力乱神的《聊斋》,她有点怕。
拢着刘紫荆的外套,孟初往男性怀抱里缩了缩,睡着了。
刘紫荆一直醒着,天幕下,孟初的脸渐渐明亮,明润,鲜妍明媚,他伸出手来,替她挡住今天的第一缕阳光,就像在呵护初生的花骨朵。
三军仪仗队整齐地走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刘紫荆自认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由左派,朴素的爱国主义对他来说更像是集体的某种幻想,但是当他置身其中,看着这些和他一样熬了一整夜的同胞们站直了敬礼,他想起小学乃至高中的每一次升旗仪式,有了实感。
或许更重要的是,给他归国实感的人,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