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和江年渐渐相熟起来。
李晴性子好动,总能翻腾出许多奇怪又有意思的玩法;江年像小少年套了个老古板,这也“使不得”,那也“使不得”,却总是被少女逗弄得没了脾气。
江年很喜欢父亲为他定下的这个媳妇。
他看到她活跃的生机,宛如一只小猫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偶尔跳脚淘气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举动,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软绵绵,依赖着他的。
有一天两家算完双方八字,李晴来找他。
他们约在一家茶肆,李晴带着帷帽,先到的他在二楼一下就认出了她的脚步,轻盈的,欢快的。可这次她的面色不像往常那般明亮。
李晴径直问他:
“我母亲同我说,待我过门后,再也不能耍花枪了,是不是?”
她直直地注视着他,江年没来得及拿得出袖子里为她寻的,哄她开心的小虎头,他眨了一下眼,有些虚心地咳了声。
“我就在院子里练,不叫外人晓得,也不行?”她这次有些咄咄逼人,语气也稍急。
江年斟酌着措辞,半晌,温和却坚定地回她:
“不行。”
他看到那双眸子从急切、期待、希冀转为黯淡。心里莫名有些难受,解释道:
“自古就没有女子耍枪弄剑的习俗,小晴是大家闺秀,恐别家嗤笑,父亲母亲断不希望看到儿媳每天大汗淋漓的样子。”
李晴急问道:
“那你呢,你也希望我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江年没有说话,但李晴明白他的沉默。她的肩膀垮下来,江年却轻轻触上了她的脸。
她有着一张妩媚的脸,不动的时候带着三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动起来却有着十分单纯可爱的张扬。
她隐约能感受到少年为她的美丽痴迷,世人皆爱美丽的事物。但江年也似乎很爱看她耍小性子,用那份美丽和娇俏向他讨要什么纵容的时候。
但练枪这件事,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李晴,李家人和江家人都不会有任何退让。
至于为什么,李晴想,大概是京城里没有女子这样做,但凡第一个女郎如此做了,就会惹得夫家和娘家遭笑话。
她默默垂下了头。
江家下足了聘礼。八十抬大箱子,嬷嬷偷偷掂量过,都是实打实塞足了的好物。李大人快四十了还没能得第一个儿子,现在唯一的女儿又要出嫁,正是唏嘘不已的时候。一唏嘘,话就多了;话一多,就容易漏嘴了。
“也好也好,等到我家女儿嫁过去,跟着江家往南方避乱,倒叫我放心了。”
李晴疑惑,抬头问她父亲:“爹,为什么要去南方?避什么乱?”
李大人尴尬地望东望西,丢下一句:“小孩家家的问这些作甚”挥袖离去。
李晴不服,再次翻墙。
先前父亲母亲称出嫁之前要老实待在家里,学妇人该学的那些东西,因此她已有一段时间没溜上街了。她出门没多远,就看到闹市中心张贴的皇榜。
底下围的人不多,应当是已经贴了有些时日,黄纸被风吹雨打,墨水都有些斑驳起来。
她凑到跟前,细细读了起来。
除了学武功,她做什么都是不温不火的性子。以至于读到最后,她心里琢磨了半晌才燃起了熊熊怒火。
朝廷是吃了馊饭长大的?北边要打仗,就赶紧往南边跑了!
让这些老百姓怎么办。
皇宫贵族可以跑,世家大族跟着跑,都跑了,谁来守城池,谁来守田地铺子都在这里的老百姓!
她一时惊怒至极,将那皇榜撕了下来。
猛然转头望向街道两头商铺。李晴抓住一个卖包子女人的手,问她:“你知道要朝廷要弃京城了吗?京城要沦陷了,你还不跑?!”
妇人吃痛地挣扎,哀叫道:“我能跑到哪里去,我男人孩子都在这里,管他战争打不打来。”
“战争一来,便是蛮人的砍刀跟来,他们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女人,一概割了你的头!”李晴吼道。
路边渐渐围了一群人,有店家的小二过来,小二听到的消息多,插嘴:
“姑娘,咋们可只有京城的户籍,跑到其他城池里可不就是做乱民。没吃没喝的,路上还有豺狼虎豹,也等同去送死。”
“就是就是。”大家都讲开了,“北方人往南边跑,南方人往海里跑,蛮子仗也不用打了,人早就跑光了。”
有腰缠汗巾的大胡子男人剔牙:“咋家家当都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这不还没打过来吗,我听说那北疆军,咋们大梁国的杀将啊,三十年前还不是把蛮子打得屁滚尿流。咋这皇帝没啥用,整天只知道跑跑跑,呵呵。”
还有人嘿嘿笑:“姑娘怕啥,到时候那野人来了,我裤腰带一拴紧,拿着菜刀就是个兵。他皇帝老子守的是皇位,皇位就那一把椅子,带着跑就成。咋们守的是地,地在哪人就在哪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到时候别跑太快就成。”
这些男人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围绕在李晴身边,她仿佛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又仿佛整个人脱离了一切噪音不知身在何处。
对啊,平民尚且知道保家卫国,可她家和江家,吃着官粮,口口声声的百姓父母官,大难当头竟要跟着懦弱的天子往南方逃。
她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来,有大娘看到她难受的样子,赶紧灌了一口水给她。她被灌得险些岔了气,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这些人。
“我会保护你们。”
李晴说。
叽叽喳喳的人群以为她说:“我要呛死了。”
她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她身材纤细,却有着一股迸发的生命力。她死死捏住红瓷碗的碗边,却仿佛一个战士紧紧握住长枪。她背朝人群离去,却实则坚定张开了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