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徐宸熙在闹钟声中醒来,感觉头有些沉,好像有几斤的棉花被塞进了脑袋里。
本以为睡一觉後那点小感冒便会消失,但情况似乎变严重了。
徐宸熙先给於月桐发了起床工作的资讯,他会在早中晚或是拍摄间隙给她发几条短信,没有特定要发什麽内容,就只是随心和她讲讲话;然後他打电话给朱谨拜托朱谨替他拿些感冒药。
当天又是挥刀耍剑的武打戏,加上休息不足,一天下来,徐宸熙的状态没有好转。
之後的一星期,即使徐宸熙每天都有吃药,感冒还是不轻不重地缠着他。
病情在一场雨中戏後急速恶化。
剧本里,楚无邪为了慕容芸衣去向反派求药,在雨中淋了一天。
为了拍摄出最好的效果,徐宸熙在人工雨下拍了一天。
徐宸熙本身的体质不错,加上这几年保持锻炼,并不容易生病,但身体不是铁做的,总有一些空隙能让病毒入侵。
拍完雨中求药的戏後,徐宸熙想硬撑也撑不住了,当夜被送进了医院。
那天的上海,下午时恰好下了一场暴雨。
於月桐出门时天气还算晴朗,坐上计程车後,中途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快到达枫眠艺术空间时雨滴像碎石一般砸在车窗上。
司机放的经典老歌被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
於月桐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但出门一直会带伞,只是今天不知怎麽就忘了带。
她打开手机搜即时天气,因为有定位,自动显示了上海的天气预报。
这场雨大概会持续两个小时。
於月桐食指指尖在搜索框处停留了几秒,接着她输入了“金华”(1)。
浙江省金华市,天气晴。
她放下手机,轻轻呼出一口气。
枫眠艺术空间在一个创意园区里,司机把车开进园区,最终停靠在艺术空间的门口旁。
於月桐下了车,快步跑向大门,只淋到一点雨。
门上挂着黑色的厚帘子,於月桐推开帘子,仿佛进入了一个小山洞,静谧暗淡,门口对着一条幽深的洞穴。
左边是前台,没有人在,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意象油画,四周留白,中间是一团火焰,火中有异物,像佛又像魔。
於月桐直观感觉作画的人可能表面热情奔放,心中却有深深折磨着他的执念。
“月桐!你来啦!”Jessica从洞穴中走出来,“没淋湿吧?”
“没,你到很久了麽?”
“没多久,我前脚进门後脚就下雨了。进去吧,蒋枫眠在等我们。”
Jessica带於月桐沿着洞穴一路走进去,洞穴两边其实是一个个相隔的房间,每个房间里有不同的展览品。
走到尽头,视线变得开阔敞亮,仿佛柳暗花明。
百来平方米的展厅,光源充足,四壁挂有大量摄影作品和画作,还有手工艺品。
一个背影清瘦颀长的男人站在展厅中央,正在欣赏一座与他齐高的人形雕塑,他身上的灰色西装,看起来又旧又破。
待两人走近时,男人慢慢转过身。
他留着及肩的中短发,半紮丸子头,侧颜粗看像金城武,正面转过来时,一双丹凤眼瞬间抓住了人的眼球,眼波流转间多情风流,整体自带一种与生俱来的艺术家气质。
男人看见於月桐的时候,痴滞了几秒,但多亏那眼睛天生的多情,这份痴滞难以被捕捉到。
男人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蒋枫眠。”
声音清越。
於月桐正准备伸出手握手,又因男人的下一句话迅速收回了手。
“我可以吻你吗?”蒋枫眠微笑着问。
於月桐以为自己听错了,望向Jessica,Jessica憋着笑。
“Can I kiss you?”蒋枫眠又问了一遍。
如果不是Jessica特地介绍的朋友,於月桐估计会调头就走。
於月桐保持礼貌地说:“抱歉,不可以。”
蒋枫眠温和地解释道:“於小姐,你不用紧张,其实这是我的实验——与100个初次见面的女性接吻。我想通过这个实验去测量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从而思考和把握人与人相处的分寸和尺度,或许能借一个信赖之吻击碎存在於陌生人之间的冰冷的芥蒂。如今的社会,人心之所以冷漠,是因为我们少了信任。”
於月桐淡淡地说:“你怎麽不吻男人。”
蒋枫眠一时语塞。
“人与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没什麽不好的。”於月桐说,“人,生而孤独。”
蒋枫眠还想解释,被Jessica打断了,她已经憋不住笑意。
“你别说了,说再多月桐都能给你驳回去,虽然她平时话少,但她其实是很厉害的艺术批评家。”Jessica搂住於月桐说。
蒋枫眠说:“於小姐,我不是故意性/骚扰,七八十岁的老奶奶我也吻过。其实只要你没有杂念,面对面的一个吻不算什麽,可以只是一种礼仪或是尊重,但如果你带有欲望,即使是遥远相望内心也会波涛汹涌。”
於月桐漠然地说:“这就是我和你的差距,我的思想境界到达不了这种高度,所以成为不了行为艺术家。”
蒋枫眠轻轻一笑,用另有意趣的眼神看着於月桐说:“听了我的用意後还拒绝这个请求的人,目前只有两个,上一个成为了我的初恋。”
於月桐脸变黑了,好像蒋枫眠再多说一个字她就会扇他一巴掌。
Jessica感觉形势不妙,立即插嘴道:“麻溜地说正事,比赛剩的时间不多了,快让我们看看你那生命的表格。”
“跟我过来。”
蒋枫眠带两人到洞穴左侧的一个房间,中间放着一个投影仪,向白色的墙壁投射了一份三米长一米宽的表格。
蒋枫眠说:“我二十岁的时候开始思考生命,从而制作了这张表,十年过去了,我依然在寻找永别的那一天(2)。”
这份历经十年光景所编制的表格,最左边一栏是出现在蒋枫眠生命里的对他而言重要的人,最上面一栏是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蒋枫眠把与那些人共同经历的重要事件记录在一个个格子里,一旦其中某个人告别了这个世界,属於这个人的那一行便自他死亡的那一天起永远变成了黑色。
二十行,已经有五行拖着长长的黑色的尾巴。
方正规整的表格代表极致的理性,蒋枫眠却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展现世人最无法客观看待的生与死,时间与生命。
在那将要随着时间延续下去,延续到无穷无尽的尽头的黑格里,於月桐仿佛看到了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就站在一条黑色的河的对岸,挥手说——永别了,亲爱的人们。
这样的感受,让於月桐刚对蒋枫眠产生的厌恶感大大减淡了。
表格上有一格是一位女生的名字,那一行记录了蒋枫眠和她初次见面、确定交往、初次接吻、初次缱绻、初次争吵以及最终分开的点点滴滴。
她应该就是他口中的初恋女友。
从相遇到分离,长达五年。
从此,两个人的人生再无交集,属於她的那一行徒留空白。
Jessica说:“蒋枫眠,你这份表格看似冷静,其实很残忍。”
蒋枫眠笑道:“这不就是人生吗。”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这时,有个人进来了,是蒋枫眠的助理。
“蒋老师,还有五分钟六点整。”
“好,那你给我们仨拍一张照。”蒋枫眠又看向於月桐和Jessica,“我这半年还在做一件致敬行为艺术家谢德庆的事,就是‘打卡’(3),但我与前辈想表达的人们过着与西西弗斯类似的日复一日的生活的思想不一样,我更希望能传递出活在当下的想法。”
过去半年,蒋枫眠每隔两小时就会拍一张照片,留下那个瞬间的模样。
蒋枫眠问:“在很多人看来,‘打卡’这类行为毫无意义,你们怎麽理解?”
Jessica说:“很多事情本身没有意义,我们赋予它意义,便有了意义。”
於月桐说:“即使是一片秋叶飘落於地面,这个世界也会因此而有所不同。”
“看来,我们三个以後可以长期合作。”蒋枫眠笑着说,“小弟就靠两位策展美女帮我在艺术界打响名声了。”
时间差不多了,助理拿起相机。
在相机哢嚓的那一瞬间,站中间的蒋枫眠搂住了於月桐和Jessica的肩膀。
於月桐在电光火石之间闪开了。
相机只抓拍到了她的重影。
“有些不必要的触碰就免了吧。”於月桐冷脸说。
“就是。”Jessica往於月桐肩膀靠了靠,笑道,“不然卖草莓的中医得不高兴了。”
於月桐小声道:“你别瞎说。”
Jessica点点头,一副“我都懂的”的表情。
蒋枫眠笑笑:“抱歉,是我冒昧了,保证不再有下次。”
确定好与蒋枫眠的合作事项後,於月桐和Jessica一起离开了枫眠艺术空间。
雨已经停了,她们去了一家中餐馆吃饭。
吃饭过程中,Jessica发现於月桐有些心不在焉。
“二十分钟里,你看了五六遍手机,平时都不会这样,是在等什麽消息吗?”
於月桐愣了一下,摇头说:“没有。”
Jessica偷笑:“是不是在等中医找你啊?”
於月桐把垂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後:“没有什麽中医。”
Jessica不信:“没有男人?那你和谁做了?”
於月桐耳根子一下子红了。
“总不会是419吧,但你又不是随便的人,在英国几年你都不受诱惑。”Jessica把头凑近,“跟我说说嘛,好好奇呀。”
“没有人,被狗咬了。”於月桐低头吃饭。
於月桐牙关闭得太紧,Jessica怎麽套话都套不出,只能放弃。
到了深夜。
於月桐左翻右转好几个来回还是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从23:59跳到00:00。
这些天,她和Jessica写策划书、做调研、设计、联络、讨论、修改、整理、推翻、重建、拜访艺术家、沟通构思创意……日日围绕着“时间病”转,似乎又回到了她们两年前在伦敦联合策展的时光。
於毓敏总叫她回家吃饭,因为太忙,她口头答应着,又一拖再拖。
整个人累得快散架,回到公寓时基本倒头就睡。
可今晚又失眠了。
她知道原因,但不打算去问。
网上应该有很多他的最新消息,但她不打算去搜。
她索性起来整理过往的展览策划方案的资料。
不知几点睡下,却又忽然惊醒,天边初见亮色,柔和的弯月融化在灰白的天空中。
於月桐拿起手机看时间,五点五十分。
短信新增一条,时间为两分钟前。
「昨天太忙了,有几场比较重要的打戏,拍摄还算顺利,却没来得及和你说晚安。你有没有想我和大家夥?」
大家夥是指他下面。
於月桐咬了咬嘴唇,嘴角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就像积石从湖底飞出,平静的湖面泛起一道微小的涟漪。
困意不重,但身体还有些疲,脑袋晕乎乎的,她打算再睡会。
刚准备放下手机,又来了一条短信。
「我很想你。」
心跳慢了一拍,好了,这下子彻底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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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横店在金华市。
(2)《寻找永别的那一天》是艺术家黄彦的作品,我做了修改。本小说涉及的艺术作品,如有原型我都会标注,但都经过修改,且大部分想法是我自己乱扯的,不代表艺术家本人立场和思想,别误解了他们。
(3)谢德庆在1980-1981年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一整年不能睡上一个囫囵觉,白天和昼夜被机械地划分为24份,每隔一个小时打卡一次。涵义记载时间的冰冷,在时间无情的流动当中,我们所做的无非就是重复,再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