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热。好热。
四周寂寂之中,我仅听得自己的喘息声微弱,脑壳昏沉如同一团浆糊,酱着些许道不清的欲念晦黯半明。
艰难半睁开眼,只见天地混沌乌压压沉在没有一丝光的湖,而我半人半树,正根须四张地陷坐其中,听不得一点凉风的声息。
“这是哪里?”
没有声音回答。空气中这个疑问轻得仿若蒲绒,一开口便无了痕迹,我这也才发现,自己口齿之间干得如同含了一嘴的沙,嗓音全已失真。
以前来过这里吗?我记不起也想不清,只感到肚腹部如滚熔浆,烫得几乎要呕出烟。伸手去探,摸到一片滚烫的赤裸,而湖水却没有温度。
动弹之间,身下泥泞反将我这棵树挟得更紧,然根须愈是深深扎入这泥中。试图站起,那股潮热愈是狠烈,像是要找准孔隙钻入一般的,从下身汩汩涌上。一低头,颚下湖水又自行避开,留下喉咙干涩滚动空空。
记忆中在某处读过的一句话,忽浮至眼前:望而不得,是莫大的酷刑。
阖上双目,不知呆坐在这般牵制中过了多久。
听闻大地之核心灼热如焰,若我此刻在此处,我是死去了吗?还是正在死去?我不知道,死亡原来是要先受这折磨的,这与书上讲的不同,不由自主便挣扎起来。
在这泥泞之中越陷越深就罢了,我只渴求一场好雨,痛痛快快,将我这棵树淋湿淋透。这样,哪怕死了也好。
正当这么想的间隙,一阵暗流倏忽涌过,在原本没有丝毫波澜的静水。哪怕只得些许,但这活动的一丝凉意也使我忍不住并拢了腿根,想将这沁人的阴凉留在身下,但接着,我便感到,从这暗流的余痕,从我的双股中,滑出了一道细长的冷意。
还未反应过来,那凉便已将我并拢一处的股茎紧紧擒住。
我挣扎,很是力不从心。一面不断在湖泥之中下陷,一面感受到那活物的粗硕,在我腰间一圈一圈收紧了皮肉,连着缠在下肢的部分亦是非常周旋而夹着冷意。
这时,我便知道,挣扎已是迟了,我已整体落于这场不知头尾的绞杀,双臂双腕同踝茎齐齐束缚在那根东西的捆绑中,徒留股茎大张——受辱一般的姿势。
可不知为何,事已至此,我内心却无半分惧怕。腹里翻腾的热,闷闷在叫嚣,反而那切身的冰凉细细刮过肌理树肤,有种澥火的快意。它的行动不疾不徐,一寸一寸地收缩,周旋。
有那么一瞬,我看着没在胸下,那仿若凝固的死水轻轻波动,甚至错觉那长物不会伤我,更像是一匹软韧的绸,而我是一件没有去路的礼物。
若要淹入这湖里,我倒宁愿它先将我缠紧、缠死,用这周全的冰凉来止我的渴。如此一想,口中更是燥涩。狠咬住呼吸,好似鼻与心之间绷了一根紧弦。那么静,我听得这弦微微抖颤,受那绵长的清凉拨弹。
平静的暗湖半沉半浮现出一截金白相见的水影。
定神一看,水下是一双宝石般的月白*眼珠,隔着浅浅湖水,正凝视着我。我咬紧双颊,只怕自己一松口,那弦就断了。耳边忽响起一个沉吟般的男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水底传来,夹有流潮涌过:
“你怎落到这里来。此是欲湖,你越是挣扎,越是要下落,最后淹在烂泥中成为烂泥本身。”
“蛇,你是来吃我吗?”
“童棕,快快醒来!”
水下那双蛇瞳睁得极圆满,从双目眼眶上方霍然迸裂出一对金灿灿,沉在黑水中亦掩不住其瑰丽的犄角。
蛇怎得会长角?想来或许真是梦,可我也真想摸一摸。然背后被捆作一处的足茎手腕,别扭得又极真实...... 我偷偷伸出两根手指,扭转背脊去摸缠在腕上的那一寸冰凉,摸到两片冷鳞,硬硬的,不割手,比预想的滑顺。
登时,那长物鳞甲一紧,蛇身陡然鼓硕,腰间重了不少。一刹那缠得我眼前发白,几近窒息...... 待少顷喘过气,周身被鳞甲大片大片的清凉覆着,又非常受用,忍不住摩着腿拱起腰,想它把我裹得更紧些。只听得耳中那声音似惊似怒:
“童棕,你在作甚,快醒来。”
这声音,在我脑壳里低回悠转个不停,叫得我胸膛微微发热。最后反复回响成两个字:“童棕。童棕。”只一瞬,我便再无法咬紧那根弦,仅听见胸膛里那团火,轰然,将我整个点燃了。
如若这是梦境,我要快活,不要醒来。
四肢狠烈挣扎起来,滚陷入湖泥,趁它不备,用手掌反握住蛇绷紧的冷凛,足茎插入那纠缠的空隙间,发出根须细密如网,紧紧裹覆住它。
树疯起来,力气没谁能拦得住。不时,蛇便直直被我按在身下。我们一半一半各自陷在湖泥的柔软湿烂中,我化了腿,一条腿与蛇尾绞在一起。无由来的惬意。
这次,蛇不再同我挣扎。或许是知道再这样下来,我们都将如它若说,在这烂泥中不断下坠。它只一动不动的,而我却顾不得这么多,不住地用软腹肉在湿烂的泥中去寻它,直到贴到一片冰凉,快意便淹上了头。
这种肌肤相触碰所带来的欢欣是陌生的,使我忍不住闭上眼颤抖,蛇腹竟是这样细腻的触感。我一睁开眼,面前,幽蓝的一双眼如满月散落的重影,里面映着小小的我,头发已全然散开浮在湖面,满面潮红,正夹着许多茫然一份惺忪地,双双对视着。蛇,不知何时成了一个陌生俊郎儿。
我看着眼熟,却脑壳昏沉想不出这是哪个。
“童棕,你道行尚浅,莫要趁一时快意搞得灰飞烟灭。这是你自己的梦境,快快奋力醒来。”那声音透着庄严,又从耳边传来,朦朦然很是悠扬遥远,而眼前这位却未开口。我喜欢,又很不喜欢。
这一幅上好的样貌,我突然明了,为何女妖们都爱寻年轻俊郎来滋补。我眼下也生了这念头,亦想被滋补滋补。总归这是我的梦境,无旁者在场,亦无旁人可以窥探知晓。心底迷迷糊糊感到一种曲折的快乐:我树精,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热,我想饮水。”他的嘴,看着甚是柔软。
“你先行凝神屏气,将意念集中。”那张嘴仍是未动,只声音传来。
“蛇,你与我,说说话,”我笑着,凑近他:“你的嘴该多孤单啊,你有它,却不用它。”
蛇顿住了,眉间抬起,愣了愣。
“童棕,你将意念集中,全神贯注想着溪边你的本体真身。须得认真想,细至每一处,否则脱不了这里。”
他在说话,嘴只轻轻嚅动。我控制不住自己垂下目光,凝望这一张人类的嘴唇,从他的口齿之间,可以看见闪烁的一点湿润。上下两片随着音律而翕动。是的,他说话像是一种韵律,平仄去入汇成短短的气流,轻轻流向我。
蛇是如何化得这样好看的面庞的?
“我想饮水。”
“童棕,你从这里出去后,便是水。栀露,仍淌在皮壶里,”他说:“闭上眼,全神凝注地想。”
他叫我闭上眼,我便闭上眼。腹下呼吸起伏,我悄悄用双股根夹紧那根蛇尾。他躲闪了一下,湖泥沤上来填了方才的空隙,热又从下面翻卷上来,我又蹭着寻到他,好声好气地小声告诉他:
“我热得很,莫要躲我。你很凉快,我喜欢。”
*月白这种颜色是淡淡的蓝色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