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变故之后,光华暂时被送到行宫处调养。说是调养,其实陪着她的宫人也明白,景后不愿让那些龌龊事污了公主耳朵。
七月流火,几场秋雨下来转眼待了大半月。光华听着屋外的疾风骤雨问月见,“可曾听闻外面有什么传闻吗?”
月见也欲言又止,宫外传得越来越邪乎,只是无论如何这话是不能进了公主耳朵。“回公主的话,您也知道,这行宫被围得密密麻麻犹如铁桶,奴婢也出不去,能知道什么消息。”
光华早已听习惯了这样的回答,也没多问。
晚上吃了饭,光华早早歇下侧卧在榻上背对着一众宫人,所有人都以为公主像往常一样睡去,便掩了门只留一两名宫人在外把守着。午夜,宫人也支撑不住打起瞌睡,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人蹑手蹑脚从门外探出头,很快便消失在了夜间。
这几年光华在养在景后跟前,而天元帝又不愿意拘着光华任其随着天性生长,诗词歌赋没学出什么大的造诣,爬树翻墙骑马摸鱼倒很是在行。在光华看来翻出内宫,去行宫内马房偷走匹马,她无论如何也要再见到施翮一面,听闻他被拘禁与皇子府,而从行宫赶至皇子府顶多也就三炷香的功夫。夜间人多,谁也不会注意她这个“小厮”。
偷溜出来,翻墙偷马一路顺利,可当她刚进入天启城时才发现如今特殊时期实行宵禁,她又后悔又后怕,懊恼着怎么不打听好就闷头出来,偏又小心翼翼躲避着来往巡逻的官兵,依然不死心地想溜进大皇子府。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距离皇子府还有三个街口时,她便被巡逻的官兵发现,那官兵有些惊讶,“你个小毛孩,这么晚怎么在街上乱逛,你的主人家呢?”
光华眨了眨眼睛,故意一副稚嫩的童声,“小的是大皇子府内的,因被大皇子叫出来送信,一时忘记了时间,现在正回去呢。”
那领头的官兵冷笑一声,“大皇子府现在围得像个铁桶一般,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还会派人送信。”
说着打量她模样,大声喝道,“听闻你等妖孽最会变身伪装,给我拿下,回去细细拷问。”
光华心念一声不好,未来得及脱身就被一圈官兵围住,而正在这时,安静地街上却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来人高头大马,定是为非凡人物。只众人皆闻蹄声未见人模样,想阻拦却也不敢上前。光华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卫炽,兴奋地想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差点大声喊出“阿炽哥哥”,又生生地咽下去。眼瞅着人来,只大声喊,“侯爷,求您救救小的。”
如今出了大皇子那档子事,天启城的防护便交由定南王世子谢匡奕统领,因着这层关系,“宵禁”这道旨领对本就独来独往惯了的卫炽犹如一张白纸,今日碰巧他出城归来,却碰见了乔装的光华。
那队官兵将那她交由镇北侯,便又去其他路口继续巡逻。光华闷闷地跟卫炽抱怨,“原来这‘宵禁’的禁令只针对我这样的百姓,却不针对你们这些王侯。”
卫炽不为所动,“公主此时此刻为何在此,你若是有事,你表哥可会遭殃。”
光华一听不好,刚刚侥幸逃脱的喜悦瞬间被冲淡。她想,被卫炽碰见还不如被领队抓走,好歹中途还有机会逃脱。
光华答,“你担心表哥的安危,正如我担心我大哥哥的安危。”
卫炽刚想反驳,他什么时候担心谢匡奕的安危了。
却又看见她一脸凝重的样子,“我真的想知道大哥哥的近况,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他一面。阿炽哥哥,大皇子府怎会到了如此境地,”眼神流露出殷切的期盼,“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阿炽哥哥你能给我说说吗?”
卫炽见她神情,只是反问道,“大皇子变作那种模样,公主也不怕吗?”
光华坚定地摇摇头,“他无论怎么变,他都是我的大哥哥。”说着也沉吟思考了下,“他一定是生病了,施翮哥哥从来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更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什么妖怪。我一定要见见他,亲口问问他怎么了。”
说到这儿,眼光又变得炯炯有神,即使到了衙门口也不愿跟他进去。只站在门槛前,一脸郑重地跟卫炽说,“阿炽哥哥,你能帮我进入大皇子府吗?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
未等卫炽回答,她又补充到,“还有这事千万别告诉我表哥。”
“什么事啊?”
还没等光华说完,便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待光华回过头看,少年王爷从黑夜里走来,一双眼里印着灯光,眼角尖细眼尾飞扬,身着端云险山纹样素花缎衣,头戴着玉冠,腰间系着金箔玉带,也没持刀佩剑,只手持一牛皮软鞭,一如那尊贵人家的哪里像一个皇城的守卫统领。
光华看见自己表哥谢匡奕从身后走来一脸无奈,早该想到卫炽与谢匡奕关系可比和她关系好多,理所应该应该是被扭送到谢匡奕处。想着自己离今日目标越来越远,退后了两步转身就想跑。
还没跑出,就被谢匡奕拎着她的领口硬生生地提起来,交给身后两个随侍,总顾及她的身份,“送她进衙府后堂,你们只在门外守着。”说完别与卫炽并肩走入正厅。
光华被送走,不助地喊着,“表哥,你让我去看看大哥哥吧。现在他们说大皇子府被围起来,你就不好奇大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句话说毕,谢匡奕和卫炽二人同时回头,见她双眼通红,仍留在原地不走。谢匡奕又无奈地走向她,另一手摸摸她的头,“你这个小烦人精,真是事多。”
商量,在卫炽看来确实没什么商量的。
当廊外只剩下卫炽和谢匡奕二人时,谢匡奕见卫炽一直未开口,问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卫炽当然不好奇。
见谢匡奕模样也是忍不住笑道,“我看你倒是比公主还好奇。”
谢匡奕见他脸上似乎有嘲笑之色,他脸色也一红,“那你怎么想的?”
他本想拒绝,但见他二人兴致昂扬的样子只好道,“大皇子府是下了皇命,即便是你也不能擅入。你要去便只能暗中前往。”
谢匡奕点头,“那今夜我们三人便来个夜探皇子府。”
今日种种,光华的殷切期盼,谢匡奕嘴上说着嫌弃光华事多,却也始终不愿拂她心意。只是这真相,他们这对这温柔乡长大的表兄妹是否能承担。
二人一番商议后,谢匡奕叫来光华,“小烦人精,等下不准擅自行动,什么都要听我的话。”
光华本以为无望,一听谢匡奕的话,双眼立马发光,认真地点点头,难免说两句好听的话,“表哥你对我真好。”
谢匡奕见他模样认真可爱,也忍不住想捏捏她的脸。
卫炽早在门外,寻到两队人马交接的空隙,催促二人道,“快走吧。再不走就天亮了。”
卫炽与谢匡奕二人对天启城的布防早已烂熟于心,到达皇子府前,光华见门外帖了白色封条,与往日门庭若市的情景大相径庭,她不愿相信如此萧条景象,心中实在难受,喃喃道,“我哥哥怎到了这样的田地?”
谢匡奕见她样子也不好受,只得勉强将那股酸涩之意压下去,催促着光华,“快走吧,等见了面再说。”
二人搭了人梯先送光华翻进院内,待卫炽谢匡奕二人翻进去时发现光华早就跑没影了,谢匡奕有些焦急,反倒是卫炽安慰他,“你先别着急,大皇子府光华比我们熟悉,她也机灵,不会出什么事。我们沿着回廊走,总能通向正房的。”
借着月光,二人慢慢沿着不知通向何处的回廊向前摸索着,只还未摸到方向,皇子府内渐渐人声响动大了起来,灯光点点似乎在朝着一个方向聚拢。
谢匡奕有些担心,“该不会是发现了光华的踪影?”
二人加快了脚步,有人来他们便躲在黑暗处,看见来人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神色焦急的模样,更加剧了他们心中的担忧。
听见有人道,“人还在池里船上,皇上可从来没废过太子,如今这模样,我们也不敢动,只能向宫中禀告听宫中处理吧。”
另一个人搭着话,“这大皇子一大早起来便躲进这船坞里,嘱咐所有人不得靠近,没想到啊。”
卫炽与谢匡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想“这副模样”到底是哪副模样,等仆人匆匆走过,二人皆往府中菡萏池赶去,等到达时,只见不大的池边都围满了仆人,众人的目光都被池中吸引去,所以光华混在一众仆人中也并未有什么不妥。
她也像其他人一样,双眼望穿已经靠岸了的船,谢匡奕刚想叫住光华,卫炽握住了他的肩膀,手虚指了一下船的方向,摇了摇头。
谢匡奕转头随着光华的目光望去,赫然见到船坞内伸出一只手,没有生气地掉出船棚,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水面。那双手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异,并不像当日他所见那般怪异。等他定睛一看,那手白的竟有些发灰,青筋突出爬满了整个没有血色的手背。
他明白那再不是活人之手了。
光华眼中有泪,泪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终于承担不住这样的重量,只能任其坠落。谢匡奕走来她从背后将她一把抱起要走,像大人抱小孩一样。若是往常,她本会闹着说,“我不是小孩了,不要像哄小孩一样哄我。”只今日今时,她再也无力拒绝。
只因她知道,今日过后,不会有人再继续将她当一个小孩子了。
不会再有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对她说,“我希望光华永远都不会长大。”也再也不会有人说,“若能得到一位像光华一样的妻子是我三生有幸之事。”
再也不会有了。
大皇子施翮,就留在了这样一个夏末。
菡萏早已开败花瓣浮在没人打理的池中早已泡烂。荷叶凋落成了黄色网状的枯叶,一碰便化成齑粉。蚊蝇低飞在毫无生机的池面上,吞食着所有所有曾经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