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以来,我总是过着颠破流离的日子。荆水发水,淹了上千土地,众人流离失所,我好似一只孤苦无依,再往后,我便是在那华容山下的茅草屋里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后来我修行成仙,每日在那山林之中与飞禽走兽相依为命,那些花鸟走兽再好,也不过是不懂人语的,我好似一直以来就是如此孑然一身,不懂何为孤单更不懂何为寂寞。
我心大,好似里面装不了什么太多的事儿似的,遇上那烦恼情绪也忙不迭的倾倒出去,也因此天天过得无忧无虑,好似没有什么能让我烦恼一般。
只是没想到,今日我竟自寻烦恼了。
我盯着师父的眼睛,只觉得这欢爱也是进行不下去了。
我断然不想他因为轻薄了我的身子就做此决定,然而我更不想因为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理由,他才动了此念。
“怎么,你不愿与本君成亲吗?”
师父却并未拦我,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我。
我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就在这样一个尴尬境遇里,我拉拉自己的袍子,“为、为什么……?”
他一愣,随后挑眉,“你已经是本君的人了,本君定然不会怠慢于你。”
我摇摇头,“不是的,师父,那我不能答应您。”
他看我,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好生狼狈。
“……侍月,若是我说……”他支支吾吾,好似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而连称谓都从“本君”改为了“我”。
我眨眨眼,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若是我说,我心悦于你呢?”
师父有些羞恼的说出那样的话,我却百味杂陈。
“为什么……”我呢喃,“我这样一个山间野仙,何德何能啊……”自知之明这件事我还是又的,我一没德行二没样貌,师父到底图个啥?
他种种理由在我听来都是狡辩,却怎么也不能让我信服就是了。
可是我心里,却还有一丝小小的喜悦,我从未领悟过男女之情,自然而然不懂那些能让人生死相许的情绪。可是这天下终于有一人说他心悦于我——还是那样光明伟岸一般的男子,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师父盯着我的面容却越来越苍白,我这才想到他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淋了多久的雨——他可是神仙呐,他怎会因为那些雨而落下病?
可是我却忽然没来由去心疼他,见他那样落寞,我心里又会没来由的悸动。
我想抱抱他,把他抱在怀里好似安慰只幼小的山林走兽——就像我曾经在那茅草屋独自居住时所作的一样。他便环手抱住我啦,不依不饶的,我带着他往浴池的方向走,我心想应该让他泡一泡热水,他身上才不会那样寒凉吧……
于是我放了整整一池的热水,我将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他湿漉漉的看着我,退却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他好似脆弱得像个普通青年一般。
我让他走进池中,撩起水洒在他的头发上,他垂着眼睛,好似陷入自己的回忆之中。
哪怕我天生愚笨,并不比别人聪慧,此时也不忍去打扰他,却隐隐约约觉得,也许他突然同我提出要成亲的建议,也许与他曾经的回忆有关。
我是局外人,也许此刻不过是一棵浮木,待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可以供他抱一抱也好。
泉水很快便温暖了他的身子,我效仿他曾经在碧水小池中对我做的那一般,为他洗着头发,随后拿了毛巾,将他的头发汲干。
窗外的雨如同瓢泼一般,雨点砸在房檐上,噼噼啪啪的。
我同师父不再说话,好似一切心照不宣,好似一切灵犀在胸一般。
那一晚我同他并未交欢,他却留在我的房间里,留在我的床上。
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是仿佛我同他认识了好久,我替他用木梳理了头发,他掀开被子将我抱在怀里。
我枕在他的臂弯里,闭上眼睛听着师父绵长的呼吸,伴随着窗外的雨声,快要入睡的刹那我忽然觉得也许答应师父也是个不错的事。
便迷迷瞪瞪的同他说,“……师父方才的话,可还作数?”
我也记不起来他是怎么答的了,我太困了,真是他轻轻揽了揽我,我好似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
只是第二日雨过天晴,阳光正好,四师兄照例敲我屋门唤我起床练功,却不想,开门的竟是师父——后来四师兄同我说,他也是从未想到他心中那高风亮节的师父竟然做出如此这等事情,反而是大师兄笑眯眯的抓走四师兄,说非礼勿听勿视吧——
再然后,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华容山上竟然多了大片大片红色,竟是师父真的要与我成亲了。
平日来的华容山,如同人间仙境一般,仙宫缥缈,却冷冷清清。
可是这些日来,也不知道师兄们从哪儿找的大红大金的绸子和红灯笼,一个个登梯爬高,将那前山后山妆点得惨不忍睹。那本来清雅高贵的华容仙府,此刻却好似掉进了人间的脂粉铺子。
我心想真是没眼看,可是大师兄却一本正经,说他修道之前在宫里,每逢喜事,也是要如此妆点的。
我一脸尴尬,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真不用……”可是我紧接着一回头,就看见几个师兄捧着个箱子来了,大师兄玉指一点,“侍月,好歹师兄师妹一场,我们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便是为你打了套头面,这云梦大泽附近也没有什么好的工匠,礼薄情意重,你就先忍了吧。”
说罢他掌力一挑,那箱子盖打开了,我定睛一看——我勒个乖乖,那可是一箱子金光闪闪的金玉翡翠头钗,就这还礼薄?我差点给大师兄跪下,从此之后再也不肯小看他的王子身份……
只是,我心里又犯了嘀咕,这一副头面得配什么样的裙子,还有……就算给了我,我也不会戴啊!
我这天天粗布荆钗习惯了,哪里懂得穿这么好的首饰。
可是大师兄却神秘兮兮的说你不用担心,师父早就安排好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感慨,“我本以为师父这一生不近女色是因为自己一人清净惯了,却未想到竟看上你这样一个毛躁丫头。”
我皱着眉头,一脸认真看向大师兄,他跟师父最久,也最受师父器重,“大师兄,你说……师父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大师兄神情古怪看了我一眼,“这……这恐怕……你比别人都清楚吧?”
我脸一红,连忙说,“嗯,那到是没有的。”
我俩就这么尴尬的站着,我心想自己这到底问的是什么烂问题,却听大师兄轻轻咳嗽一声,“三日之后你们便要成亲了,你暂且养精蓄锐吧。”
我轻笑到,“又不是同人打架去,为何要养精蓄锐啊?”
大师兄却摇头,“那流程可是从清晨一直要延续到傍晚的,直到新人洞房才结束——更何况师父是那九天之上的红人,自然会有很多仙友前来拜贺。”
我捂着胸口,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草率了?连连往后退了三步,直到有人从后面一把接住我。
我一回头,竟看见了师父,不知怎的,往日那些咋咋呼呼的表象不见了,此刻心里却有一丝羞赧,就这样悄悄占了我的心思。
那几位师兄连忙行礼,“师父。”
师父穿了件蓝色洒金袍,淡雅得很,黑发束进了高冠,垂眼看着我,“我见你同他们说笑得欢,怎么,我来了便沉默了?”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是大师兄在给我讲婚礼那日的事。”我也不知怎的,急于给他解释那些话中的误解,好似生怕他以为什么别的。
可是他却轻轻笑了,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本君要去天宫一下。”
大师兄是个极为有眼力价的人物,我寻思也因此他是师父的爱徒。他连忙招呼了那几位师兄,和师父行了个礼就走了。
我叹了一声,“怎么个意思,他们是见不得你我相处么?”
师父却笑出了声,像个浪荡青年似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轻松,以至于竟有些呆滞。
师父轻轻碰了碰我,“怎么了?盯着我看什么?”
我连忙摇头,“师父笑得太好看了……”我好似狗腿,却真心实意,“徒儿看呆了。”
他轻轻叱了一句,连忙板回脸,咳了两声,“今日我去天宫,明日便回来。”
我仰头看他,随后认真点点头,“我乖乖在宫里待着,你就不要担心——”
可是还未等我讲完,他却低头轻轻啄了我。
我下意识一捶他胸膛,“你、你这是干嘛呀。”我纵然是个毛躁大意的性子,却也未有那大庭广众之下同人亲近的勇气。
他却一把揽住我的身子,将我勾进他的怀里——“侍月,我好欢喜……”
我靠在他怀中,偷偷笑得合不拢嘴,却坏心眼的想,我才不要让他看见。
我寻思自己总得找个什么时候再同他说我心里也欢喜,比吃了那石板烤鱼还有栗子糕还要欢喜一百倍。
可是却未曾想到,我那一句“好欢喜”,却再也未曾有机会同他说了。
如约之日,师父并未归来。
几位师兄轮番安慰我,可是等来的,却是师父受了天命,已于前一日迎娶了司花的消息。
那一日大师兄惨白着一张脸,不知如何安慰我。
我却抱着那一身红衣和那一箱金钗头面,坐在房里待了一天一夜,直至月上梢头。
第二日,我换回平日的道袍,一大早就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清汤挂面,没卧鸡蛋,却吃得狼吞虎咽。
我一边吃一边自我安慰,师父同那司花才是真正郎才女貌,司花本是个娇滴滴的女仙子,配上师父那一副冰块脸,本是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他同司花地位相当,司花乃是女仙之首,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自以为得了师父三两恩宠,便是真凤了么?
只是不知怎的,那一晚清汤挂面越吃越咸,吃到最后,汤水咸的都发苦了,我将那一碗难吃玩意儿扔到水池子里,却趴在水池边上,将头埋在臂弯里。
我只当自己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却不想也有如此肝肠寸断的时候,我心里疼,疼得好似被刀子剜了一大块儿——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哪怕低贱如我,也是会伤心的。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可是又怕他有苦衷,我便会轻易原谅他。
可是若是我不问他,若我不问他……
我努力去回忆自己同他是否有所山盟海誓,却搜肠刮肚,也未寻得一二承诺——除了他说要同我成亲。
我忽然想起来上山时他曾经问我的那句话,他说若是有朝一日,我谤你、欺你、辱你、笑你、轻你、贱你、骗你,你要如何处之?
那一日我是怎么说的来着?时间久得我都快忘了。
我好似说我会坏他名声,竭尽全力也要让他成为天地间的一个笑话。
那会儿我可真的浅薄,我哪里懂情字难解,哪怕是那身经百战之人,哪怕是那不拘小节之人,却也会不知所措。
我哪里会让他成为一个笑话,我只会让自己成为那个笑话罢了……
我自厨房出门,却看见守在我门口的四师兄。
我上前同他抱了个拳,“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这位壮士我们后会无期。”
可是四师兄却一把抓着我,他依然还是那一副一点火就着的脾气,横眉冷对,“侍月,你别闹,你明明知道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我一把甩开他,却用自己最后克制冲他甜甜笑说,“你同他相处久了自然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我不是,我同他相处不过几年,我哪里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带你去找师父,我们同他问个清楚。”四师兄却依然一把擎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
我干脆使出心法,将他一把推开,“这华容仙府我待够了!一个个道貌岸然的玩意儿,我待够了!”
我飞身进了屋子,本来我来这修行便未带什么东西,走的时候也自然不会占他庆云君一分一毫的便宜。
只是目及之处,哪里都是我同他的回忆。
以至于我甚至觉得艰于呼吸,哪怕连同呼吸都成奢侈一般。
四师兄喊我,我却未曾听从他,飞身几下跳出房屋,朝那山门跃去。
我远远看见大师兄守在那里,可是不知怎的,我竟毫无顾忌的冲了过去。
大师兄本想伸手拦我,却被我几掌打了破防,他一个闪身,我自那空身之处飞身出去。
“侍月!”他在我身后吼着。
我哪里听得劝,那曾经让我叫苦连连的天阶此刻却不在话下,我只觉风打得我脸疼罢了。
却忽然有人自我面前飘然而落,那一身紫金袍,晃得我眼疼。
他手中剑光翩然,我却不知怎的,体内忽生蛮力,双手拳风霸道,也许是满门心思都想要离开这里,所以竟连他的剑光都不管不顾了。
那人手中剑光越来越快,我招架不住,渐渐慢了下来,可是我恨他,恨他给了我希望又将推入我置身谷底,我明明可以偏安一隅安逸度日,是他搅乱春水却还如此对我。
只见他身后立了几个天兵天将,还有几位娉婷女子,其中那一人便是司花。
我冷笑一声,心想这是带着新娘子回家么?
还是说,齐齐来看我笑话?
却听那娇艳欲滴的声音响起了,“庆云君,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那紫金身影好似滞了片刻,却又用剑光,将那女子的剑风挡了回去。
随后他一剑挑向我,却未料到,我竟用一双赤手接了他的凌云剑。
我只觉一股钻心痛袭上我的心,再看我的双手,早已被那剑光伤得皮肉翻了出来。
他倒吸一口冷气,皱眉盯我,眼中竟无曾经半分柔情。
“孽徒,放手。”
他声音冷冷的,传进我的耳朵。
我抬头看他,手上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似的。
曾经缱绻,往日柔情,仿佛不过只是我的幻影。
我想张口问他为什么竟对我兵刃相向,可是事到如今,却连张口都成了奢侈。
此时师兄们赶到了,看我双手血淋淋的,而师父站在我对面,他们定然也是很难做吧,竟不知帮谁是好了。
“师父……何以至此啊?!”大师兄叫到。
而那被唤做师父的人却只是紧紧盯着我。
“大胆孽徒!”谁了得司花却冲着师兄说到,“如此妖物你们竟然还要庇护于她。”她手中银光一闪,竟是抽了剑偷袭于我。
我一愣,还未等看清司花的脸,只见师父那一抹紫金身影横上前来错身将我挡了去,我眼睁睁看见一抹血色溅入我眼中——传来剑光刺破衣衫的声音。
轻轻的,却噗呲一下,宛若锥心。
而后那几位天兵天将齐齐上前,我不明所以看向师父,却见他一把抓了我的手腕甩了出去,手中剑啷当落地。
我连连退后两步,他一脸苍白盯着我,好似用口形对我说了什么,只是我太驽钝了,待我意识到自己被天兵天将捆了个结实,才明白他方才的口型,莫过于一个“逃”字。
我眼睁睁看着他晃了晃身子,鲜血沿着背后那一道剑光处流了下来,染黑了他那紫金袍。
我连忙挣扎着,可是那捆仙锁越来越紧,力道越来越大,我甚至连跪下去看他的能力都没有——司花尖叫着扑到他的身旁,师兄们也上前去扶他。
可是他却直勾勾盯着我,青丝凌乱,双唇泛白——
“侍月,逃……”
我本以为那天宫应是光明耀眼之地,却发现,原来此地也会刺骨阴冷。
又或者因为旁人同我进天宫是不一样的——他们那是飞升、是位列仙班,而我是被人拷上来直接扔进了水牢里的。
可真冷啊……我抱着自己的身子,下办身却泡在水里,瑟瑟发抖到不至于,只是待久了,只觉得一股透骨寒意自身下传来。
我明知自己应该简单恨他便好,那样我也会轻松一些,可是我恨不起来,却反而在担心他的安危。他这样反反复复到头来让我都感到莫名,明明带了那些人来抓我,却又让我快逃,我真的太笨了,搞不明白这其中的因果。
我有些后悔,若是当初在华容山下没有救他,没有将那被雷劈成个黑炭一样的玩意儿给捡回家去,也许自己压根儿就不会认识他,也就不会有后来种种。
这水牢太冷了,冷到没有多久我便体力散尽,直接倒在水中。
冰冷的水向我的口鼻中倒灌着,我寻思自己怕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吧,只是修成仙道便会不老不死,原来这水刑不过是增添苦痛罢了。我痛苦至极,心里那股子无名的恨意却愈发暴涨。有什么好似随着那种极致痛苦灌进我的脑中,一帧帧画面逐渐会集成连篇的记忆向我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