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披腥斩月--番(四)

Chapter 089 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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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邢在泰国待了一年,手下卧底暴露身份后,爆出一场声势浩大的对仗,国内毒贩在泰国同样门路深,也摸得清几分警方的套路,有的漏网之鱼连夜逃往老挝。

不保证毒贩反其道而行偷渡回国,季邢分了一拨人去云南边境城市把手,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去了老挝,一待又是半载。

等季邢追完国内在逃毒贩的时候,转而从柬埔寨扫荡了一圈。

整整四年。季邢把这条命用到了极限。

直到脚踩上故土这片地,他这才找回正常的呼吸,有自由的思绪去想还有一个人。

也正是因为想起她,返程的脚步踯躅起来。

机场出口,本该众人簇拥,欢呼敬迎,但季邢却只让施舸一个人来了。

或许是真的年纪上来了,又或许是在生死关头踏过太多次,对这些表面的热闹有了抵触,觉得太吵,太没用处。

施舸拉开后座的门,静默等在旁边,季邢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季邢这次回来,足足晚了一个月。他带出去的人无论生死都回了,在那一个月里也没人得到他的联系。

施舸在前一天晚上接到季邢要回来的消息时,真的喜极忘言,只差在电话里对季邢惊呼,季局你没事就太好了。

激动的情绪被季邢平静的话音止住,怕越矩,还好没失寸。

季邢的话依旧少,嗓音里夹带着中南半岛的尘砂。直到电话结束,半字没提及到奚月。

男人的角度看男人,施舸也只是朦胧觉得季邢变了,又好似没变——依旧难以捉摸。

上车后,季邢没开口说去哪,施舸就自觉开回金玉府。

车子停下后,季邢又在车内静坐了好一会儿。施舸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犹豫要不要开口。

季邢抽掉一整根烟后,这才侧头望向窗外,屋内灯光盈亮,却隔着玻璃察觉不到温度。

无需问,他也知道她不在里面。

她又怎么会在?

施舸终于决定开口:“季局,奚小...”

“她什么时候走的?”季邢同时问。

施舸如实回答:“季局长离开的当天晚上。”

果然。

季邢就知道,这个地方,她是多一秒都不会多待。

施舸跟在季邢身边这么久,对于奚月的在意,他是看得最全面,所以没有季邢的吩咐,在奚月身上下的功夫也没敢少。

“我跟着...”

季邢推开了门,抬腿迈下了车,没要听的意思。

施舸不解,觉得季邢肯定是会想要知道奚月的情况,跟下车,再次要开口。

季邢叫了他的名字:“施舸。”

施舸正身肃然:“季局。”

季邢背对着他看向金玉府的窗,那扇窗是面向客厅,他以前经常能回来的时候望到她的身影,现在那里是空的。

季邢说不上来是不是失落,总归有份了然的明白,知道她离开是合情合理。

这座城,又入了凛冬。

季邢离开的四年里,不是没想起过她,而是极致到一定程度后,潜移到了无。

施舸像往常一样等着他的吩咐。

季邢又点燃根烟,咽下一口寒风,只是说,“想喝杯水。”

没等施舸诧异完挪步子。

季邢又补完后半句:“她倒的。”

施舸收回那半步没着地的脚,这不是他能做到的。

他凝视季邢的肩线,察觉出眼前人被时间和经历磨出的棱角,没散去的还是他曾经看出来的那份情愫。

他有所感触,也尤为不解。

“季局,我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他跨过那条线,走向好奇的边界。

季邢不意外施舸要问什么,默声允准。

施舸懂,“为什么你对奚小姐明明有情,还...”

“还这么残忍?”季邢接下后半句话。

施舸点头。

季邢扯了扯嘴角,没笑意,只是不知如何作答。

他从来没和谁谈及过奚月,以及和她有关的所有感情,他又何尝不困顿。

像是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所以她走了,应该是我活该。”

施舸倒不敢有这层意思。

反是季邢认了:“是啊。活该。”

施舸说不出来话了,也不敢擅自往下接。

季邢看着这幢房子,似乎里外都有她的气息,但就是不肯再往里踏进去一步,因为知道她不会在。

可不是活该。

*

如果不是当年阴差阳错,仇家绑走的是季礼,而不是奚月,又会是什么模样。

这件事情季邢是后来才得知,当年要绑架的首选目标其实是奚月。

至于为什么由奚月变成了季礼,理由却是很简单——第一次绑奚月失败了,反倒被教训了一顿,而施教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奚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你们想绑架我,就凭你们,不怕死?还是嫌活得太久了?”

“不对。”女孩状似思考了两秒,改口继续教育:“我看你们是没长脑子,绑架谁不好来绑架我?你们也没那个本事呀。”

被教训的几个人被奚月的保镖拿枪抵着太阳穴,跪在炙热的地面上汗流不止,大气不敢出。

没人活腻了,不过是来博胆子的。

失败了,只能服。

“你说我没冤枉你们吧?”奚月自说自唱还不觉得满足,要得到回应,望着众人。

众人齐刷刷地点头,怕子弹不长眼睛。

奚月觉得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家逗美国猎犬。

摇摇头:“真是笨死了,把他们赶出去。不要浪费了子弹。”

这年奚月才9岁,就已经清楚知道自己身后有着怎样的力量,也正因为从小生活的环境没被奚老爷子刻意清理过,所以她的意识里早就看淡了人命。她把这部分人归于咎由自取。

她心情好的时候,无论是对自己人还是敌人,都足够心慈手软,哪怕是前十分钟要绑架自己的人也能大方饶他们命,还百无聊赖地点评:“要绑架也不知道找个容易下手的,不容易也不知道从身边人下手,没见过这么蠢的,还好不是奚家的人。”

奚月随口一语,倒真起到了点醒的作用。

于是,当绑架目标转为季礼的时候,季家的管家是行动成功最关键的一点。

事后,季邢秋后算账的时候,重刑逼迫绑架犯说出背后主使,他们只说是为谁办事,至于事怎么办自然办法是他们自己想的。

季邢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三颗子弹。

在上膛的时候,有一个人颇为自满地挺直了腰板,好似死也要拿出一副铮铮铁骨,嘴里说着:“老子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临终前也算是干了票大的,值了。”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壮烈等死的模样。

季邢眼底闪过一道阴翳。心想要把这个人留到最后,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同伴相继死去。

又想起一道话音,就不比刚才那人镇定,透着在死亡面前的慌。

“得了吧,反正都是死,什么值不值得的。”

“还不是不如那个奚家黄毛丫头脑子灵活?”

“说得好似...”

季邢突然杀过去一记视线,活生生将说话人的嘴闭上了,不知所以地看着他。

横竖都是死,时间问题而已。

眼下对季邢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继续说,“罢了罢了,反正都是死。”

临死前,还想着泼对方冷水,也有那么点缺德。

季邢却问了:“什么意思?奚家人让你们做的?”

季邢掌握的原委其实跟奚家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没想到却还有这么一层机缘。

真他妈捉弄人。

当时季邢内心只一个想法,被绑走的,怎么就不是那个奚月?

*

世上的事,哪来那么多是非对错,更多的是阴差阳错,一念之差。

因一念,他差点就栽在奚月身上。

也只一念,他把奚月推进地狱。

善的,恶的,似乎都被这漫长的四年模糊掉真迹,又似乎变得更隽永深刻,让人足以恨到下辈子。

季邢不信宿命,也不信来生,他只要此生此世。

当他那条巷子里再见到奚月的时候,他做足准备。

临走前,他说要给她找意义。

这么虚的东西,奚月根本没往海马体里记,只在见到季邢那一刻察觉到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剧烈冲击。

外界一丝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以至于让她怀疑眼前这个人的真实性。

季邢踩着砂砾一步步走向她,海风轻和,日光洒在海面上磷波微闪,映照出男人更加刚硬的轮廓。

这么个男人,身上携带的风尘气息压过海面的甜腥。

专属于季邢的味道,沉烈而凌冽。

他的右手上还捏着个檀木古盒,陈旧的纹路被保护地很好,色泽也被久违的光线重新点亮。

季邢把盒子递给她。

四年了。

开口第一句。

他说:“你说的意义,我找到了。”

他是个守信的人,说要给她找意义,多久多难都要找到。

守信就那么重要么?

不是。

他要说到做到,然后娓娓对她道出深掩于世俗下的老话。

“回来我身边。”

如果说在见到季邢那一刻奚月还能撑住这四年强行酿住的情绪,但在这五个字后,她绷不住了。

无风无浪的四年,被简短两句搅得天翻地覆。

也就是这四年,她有多安宁,他就有多险恶。

她不知道其中他有几分无可奈何,可事实就是事实,说留就留说撇就撇的人总是他。

一直都是他。

凭什么。

奚月吸了吸鼻尖,滑稽地看向摊在他手心里的那樽木盒,笑出一声,无尽的讥讽。

她问他:“季邢,你扪心自问,荒唐么?”

怎么不荒唐?

季邢不否认。

这个问题,他也不想去在意。

也就是这个态度,这个永远掌控一切的稳操胜券的姿态,让奚月积攒下来的怒燃到不可收拾。

抬头挥掉木盒,古旧的木盒陷落进沙里,露出岁月沉淀的一角。

她好似毫不在意。

什么意义不意义,她早就不记得。

她感知的只有现下,无关过往,她才能够活过这漫长的四年。

季邢多狠的人,一走了之后,生死未卜的同时也要拴她一条命。

偏偏,她还正中他下怀。

凭什么啊。这个问题她无数次问过自己。

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样,却都无法说服自己去面对现实。

眼前的现实是,季邢回来了。她又气,竟然,也存在那么一丝喜。

她笑的是自己,“回来你身边?”

“做你的狗么?”

“哦,不对。”

她想起来,他以前说她是什么。

“继续做...”

话未出口,后颈突然覆上一只宽厚有力的掌心,搡着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推向一具坚硬的胸膛,唇被堵住。

很熟悉,却也陌生。

久了,还是熟悉感偏多。

他轻咬一下她的唇,手仍掌住她,拉开点距离,近到只能看清楚彼此的眼睛。

他其实喜欢看她眼里只有他的样子。

就这么注视着。

他说,“我错了。”

*

季邢的话向来不多。

从他出现在她眼前,他也只说过这么三句话。

“你说的意义,我找到了。”

“回来我身边。”

“我错了。”

一句比一句话更捣她的神经,错乱地一塌糊涂。

他总有这个本事。

以前,她是没得选。

现在呢。

她有的选了,却比以前更有想杀季邢的心。

愤怒掩盖掉其他情绪。

她摇头,退开一步,扬手在他的脸上落下清脆一巴掌。

用力之狠,很快在他深色的脸上看出红印。

“季邢,不是你这么玩的。”

这么玩,她几条命都不够。

“以前总是你说的算,现在我们之间两清,不存在交易。”

“总该我选一次了吧。”

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慢慢递到他面前。

“要么,你别再出现。”

“要么,我这条命你拿走。”

二选一,她让他来做决定。

季邢盯着这只匕首,他认得。这是他书房古玩架上摆的那把,清朝末的,藏于他手中才不久,他一向没多大高雅情趣花费时间在古玩上,也算是机缘巧合在一次拍卖场里相中了这把匕首。

那场拍卖是慈善性质,主持介绍匕首的说辞是,“这是奚大小姐献出的从小到大贴身的物件...”后面的话不重要了。

季邢侧头对助理点下了那件匕首。

主持的场面话七分宣传,三分真实。

匕首却是奚月的没错,贴身不贴身另说,更不是她从小带到大的。

可总归是她的东西,一眼就能认出来。

所以从金玉府离开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把匕首,倒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季邢握住那把匕首,也包住她的手,将匕首拿到他手上,脱鞘,刀柄放进她手心,尖锐的刀口正对着自己,胸膛送上去抵住。

奚月皱眉,想收手的时候又被那只手握住,他抓着她的手颈进行引导,一点点往里刺。

季邢穿得不多,他身体素质好,不惧这点寒是情有可原。

但不敌刀尖的锐利,很快就刺进血肉。

他浑然不觉痛,像个从炼狱爬出来的铁人,还拿着她的手在用力。有一种要将整只匕首插进去的狠劲。

“那我这条命,给你可不可以?”他问。

他哪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他是在逼她。

在拿命逼她。

奚月手臂紧绷,看着刀身逐渐隐进他的胸膛。

往上是他坚定的黑眸。

她屏息,暗自咬牙,一鼓作气,反被动为主动,顺着那股牵引力道,将匕首猛地往他胸膛里插。

在刀刃完全没进后,季邢笑了。

然后下一秒,将匕首拔出来,牵连屡屡血线,滴进粗砺的沙里。

他维持方才相同的递到方式,放进她的手心,然后将另一侧胸膛抵上去。

践实说到做到,就真的把命给到她手上。

也就是那抹笑,将奚月所有的犹豫不决扫得一干二净,她的情绪和动作都被季邢刻意引导。

接连刺进第二刀。

刀身刺穿血肉的裂帛声,被拍打的海浪席卷,风唰唰的扫过耳边,只留鼻息里混淆的浓重血腥味。

第二刀刺完,季邢上半身被血染了大半。

他今天穿了浅色大衣,将那血渍衬得晃眼刺目。

她的手开始颤。

他还要拿她的手继续第三刀,察觉到她的细微轻颤,还极其贴心地抚了抚她的手背,轻声说:“死在你手上,我情愿。”

季邢什么时候对她说过这种粘稠的话。

不知道是他的话,还是这刺鼻的血腥,让她尤为反感,想吐。

她挣开他的手,因为染上了他的血,急忙在袖子上擦掉。

“我不情愿。”她吼。风声盖住颤音。

“你要死,凭什么要我背上人命。”

季邢这才蹲身去把那樽木盒捡起,重新递给她,还是那句话,比刚才更诚恳:“回来我身边。”

“要么,你杀了我。”

奚月觉得他疯了,骂了句疯子。

季邢认了。嗯一声。

奚月觉得自己都快被他弄疯了,抓了把头发,又看向他。

双眼腥红,却有力。

“你想死就自己死。”

说完,她转身走了。逃难般。

季邢一生里没受过这么挫败的滋味,却不觉得难耐,比起他的预期,她没往他身上插第三刀已然算轻。

小心收起匕首和木盒,跟上那抹身影。

*

四年前的老巷也有了变化。

这片地带的改造规划在上次一闹后有了新的政策,政策很利民,给了所有人最安心的保障,没多久就和这里的住户达成了一致改造意见。

这里被纳进城边的一角,中小型商场建立,街道高楼翻新,巷子还维持着老样子,倒有几分历史古貌。奚月四年来就住在这里。

也因为大改造,不再有对外来人的强烈抵触,季邢轻松跟着奚月来到门前。

门紧紧闭着。

这条巷子的轮廓没怎么变,一些危建做了翻整,多了些路灯,巷头的错乱电线被清理干净,露出纯色的天。

奚月闭门一天没出。

次日开门的时候,季邢还在。扑面迎来一阵寒气。

天寒地冻,他当真把自己当做了铁人,跟四年前被众人围攻时一样, 像块木头。

奚月想关门,动作进行到一半止住,索性将门大开,出门扔垃圾。

全当他不存在。

再回来的时候,季邢已经自觉进了门,正站在正厅前看赵奶奶的照片。遗像。

他身上还是昨天那幅狼狈相。

“什么时候的事?”经过一夜的风霜,季邢的嗓音哑得不像话。

奚月倒了杯水,自己喝的。

顺便回答他。

“两年前。”

“阿尔兹海默症。”

“自杀。”

潦草的三句话,串起来的却是她这几年来最关键的生活。

季邢突感心脏一缩,回头看她的时候,她同时也掉头去到厨房。

季邢不意外她会回到这里,因为这个世界她本就无所羁绊,去哪都是一样,这里还有份恩,她留下,会有那么几分意义。

他将手心撺紧的木盒放到桌上,动作很郑重。

于她有意义的,并不多。

眼下这些,都成了过去。

奚月放米煮粥,然后倚在流理台前喝水,思绪浑浊。

等调整好思绪转身的时候,季邢就站在门口。

她皱眉,挪开视线。

他好像没问过她:“你恨我么?”

奚月捏紧杯壁上的指腹,“恨。”

这是实话。

季邢从来也知道,所以接着很平静地问出下一句:“那你觉得,我恨不恨你?”

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调整为“我也恨你”,反倒直白。

奚月不意外,也无所谓。

季邢从一开始就没正眼看过她,恨和不恨间没有二选一,只有程度之说。

季邢不喜欢翻旧账。

他说:“我们扯平了。”

时间,总能让人看清很多东西,也能让人看淡许多人事。

例如爱恨。

皆成过往。

奚月不笨,季邢撂下这四年的空白,不过是想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他一句错了,洗不掉他行过的残忍,所以他的目的也不是要洗白,是真的认错。

他错了,以后不会了。

他把命给到她手上,供她泄愤。

如果可以,他会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她怒气散尽,挨多少刀都不在话下。

奚月就是知道,所以才不想如他的意。

她倒是想问一问。

“季邢,还有什么是你不会做的?”

季邢:“离开你。”

*

说不会做,季邢就真没离开过。

接下来的几天,季邢都赖在了这里。奚月赶与不赶,他都是不走。

奚月无计可施,第二天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动作含恨、响亮。

季邢敲门没回应,自觉推门进来,看着她在收拾东西,也不拦。

等她收拾好,他就起身跟着一起走。

没见过这么难甩的。

走出巷子,奚月毫无规划,不知道要去哪儿,身后还跟着个人,简直恼火到极致。

她怎么就没把刀子刺进他的左心房?

能后悔的话,她一定不犹豫了。

人的大话,大多都出现在假设情况下才敢如此笃定。

奚月受够了,将手提箱砸到季邢身上,吼:“我问你。”

季邢稳稳接住手提箱,对上她愤怒的视线,等着她问。

奚月看得不痛快,非要上前挥手将手提箱打落到地上才罢休,彰显出她此时到底有多愤怒。

一掌砸下去,痛快是痛快了,痛也是真是的。

她蹙眉,忍过手心的震痛,厉声大吼:“是。过去的都会过去。”

“但就没痕迹么。发生的就是发生了。我过不去不行么?”

“我跟你回去?”她笑着耸肩,凄厉又讽刺。

“是你贱还是我贱?”

季邢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我贱。”

她盯着他,“何必呢?”

季邢很认真回答:“只要是你,我怎么都可以。”

奚月闭了下眼。

她想,这辈子,终究是难以逃脱。

这个人,推她进地狱,赠予她重生,又缠她到恍若宿命的人。

*

奚月其实不是一个被动的人,只是很多时候会因为身后的倚靠太多而懒得去多费心思,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但也不至于头脑简单,最起码她分得清自己的感受。

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才是她需要去想的事情。

大抵是前半生活得太轻易,所以上天才把季邢送到了她身边,拖她进泥潭,拽她入火海,又成为她的一线生机。

是季邢一个人的错么,可明明她也不清白啊。

如果她的步伐没在泥潭边停驻,没往火海边缘试探,没把自己送到季邢家门口,等着她的会是更激烈的惨。

这笔账,奚月从来都清清楚楚。

季邢也是。

现在两清了。

他不计前嫌,放下身段,将命交到她手上。

她慌了。

她不能,也做不到。

做不到要季邢的命,也做不到跟季邢回去。

不是因为她有多恨季邢,她其实过不去的是自己那关。

在奚老爷子在世时,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顺意无虞的,也坚信往后会一直如此。

但世事最抵不过无常。

她从尊贵优渥的公主位上跌下,裹进脏乱不堪的泥泞,靠身体来取悦季邢来换取一时片刻的安全。

季邢说的没错,如果一开始她不是知道他那点心思,哪来把自己送到他面前来的底气。

在无所不用极其这点上,她从赵煜那里学得很好。

目的达到后,季邢给了她想要的圆满,也是时候结束自己这条残喘的命。

也是季邢,强行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后换他去炼狱走一遭,一去四年。

这笔账,奚月算不会了。

在看到季邢的第一眼,她知道他活着,够了。

再多一眼,就会涌上很多不该有的情绪,一寸寸哽住她的喉间,呼吸困难。

有过经历之后才懂得,哪有人生来如此,更不会有人一贯如此,不过是人事打磨,万物各有造化。

她的业,没多少善。

季邢又不一样,他肩上担的是大家国安,本该仕途平稳,是她横插一脚,搅了乱。

他说他错了。

她甚至都没有那个勇气问,你错什么了,哪错了?

因为她知道,这不就是她自找的么。

恨季邢,这不公平,也轮不到她奚月。

如果说赵煜死有余辜,那她没什么活着的意义。

这四年,维系她睁眼看到次日太阳度过春秋四季的,是季邢临别那句,“等我回来。”

她没说等他,也不会说。

她要让他自己回来看看,她真的不会等。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看到季邢出现在眼前的第一秒,闪过脑海的最初念头是,庆幸。

这团理不清爱恨的纠葛里,季邢是唯一有资格活着的。

一、他于奚家无仇。

二、他帮她报了仇。

三、他从头到尾没真害过谁。

奚月没有博爱情怀,也没有多余的善良,她只是纯粹觉得,季邢该活着。

她只要活着,就能看到他的归来。

季邢回来了。那些所有矛盾的情绪又都纠缠到了一起。化作洪力将季邢推远。

看见他,她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

夜深。

奚月又回到老巷,坐于房间的窗前,看窗外银光撒满石墙。

门外,季邢也安静坐着。

他现在无比想抽根烟,缓出口气。

做过的事情里,没一件事会比现在更难。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扇门一旦中途打开,十有八九是要和他泯恩仇斩旧情,无非就是想和他撇清关系。

手指屈在膝盖上点了点。胸腔里的那口气堵着。

起身朝那扇门走去,步子停在门前,推门的动作也止住。

如若像以前,只做他想的,那就容易太多。

可又有什么意义。

他要的,是她把心打开。

“奚月。”他隔着门开口。

屋内得人神经一紧,侧过头,看着门的方向。

门外传来季邢低沉徐缓的嗓音。

“我不会再逼你。”

这是他的承诺。

“但我想要一个机会,你试着回我身边,嗯?”

这是他的退步。

季邢难得有这么没把握的时候,话说得尤其慢,怕稍微不小心有了破绽,最后自己把她输掉。

“不试试你怎么会知道过不去。”

一门之隔,季邢此生所有的耐心被拉到极致,一分一秒地用,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

可如果,她拒绝试。

门从内拉开,劈开一道光线到他身上。

奚月的脸色不佳,是明显经过繁复挣扎后的神情,她说:“季邢,后果自负。”

两秒后。

季邢绽出四年来唯一真实的笑:“后果自负。”

“我没开玩笑。”奚月这时觉得自己还能有走掉的可能。

季邢点下头:“嗯。”

“可以回家了?”

奚月蹙眉,明明是很凝肃的气氛,怎么突然就变了。

季邢见她迟疑,朝她伸出手,邀请的姿势。

是趁热打铁的速度。

他抓起她的手,握进手心:“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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