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佩云有些拘谨地坐在软座上,椅背篷起来,却套着锦缎的套子。她双脚并着,把菜单推给对面的男人,然后手搭在腿上面。
曹佩云今天穿的是个淡蓝色的夹袄,圆领襟子把她半个脖子露出来,于是带了个杏仁色的针织围巾。她穿的朴素,脸上也没多少脂粉,只在头发上捈了桂花油,甜腻的香味走了那么久也没退,冲到唐瑄璟鼻子里面,刚才还让他打了一个喷嚏。
想到这个喷嚏,曹佩云圆润的脸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抬了抬头,去看对面地唐瑄璟。刚好对上唐瑄璟的眼睛,看到他那细长的眼睛,里面的眼珠黑漆漆的,眼神一触碰就让曹佩云低下头。
听到唐瑄璟笑嘻嘻地问她,“嫂子,你要点什么吗?”
曹佩云下巴埋进围巾里面,摆了摆头,“不用了,我等章庭瀜来。”她声音细细软软的,还带着嗲音,一听就不是北方人。
“嫂子是南方哪里人。”唐瑄璟朝着服务生摆摆手,让他拿一份栗子奶油蛋糕,两份咖啡,然后转过头去看曹佩云。
唐瑄璟穿着西装,腿细而长,翘起来自带一股风流气,他一向行走在花柳之中,和女人说话不自觉带着些烟尘气,惨白而精致的眉眼像被了了几笔勾勒的图,上面洒了些粉红烟绿的脂粉,还是受了潮气的粉,凝结成块,有的散开,在漂亮的宣纸上晕出颜色。
从窗户那儿透出来的光打在桌子上,在唐瑄璟视觉看过去,有几缕挂在曹佩云耳朵上,像挂着两个大金坠子。
真是俗气。也不怪唐瑄璟这么想,对面姑娘的脸还比不上他自己的线条秀丽。曹佩云的脸是鹅蛋脸,可能是由于生活安逸,脸上累了一点肉,看起来像玉珠一样圆润可爱,就连皮肤也像那珠子一样有光泽。
看起来娇憨不足,呆傻有余。
“我是苏州人。”她确实不太会说京话,嫁到章家之后先是跟着章大奶奶一起过,然后章庭瀜让她呆在小院子里,家里请的也是苏州婆子,现在和别人说话都拖着一股尾调,像是含着滑腻腻的糖果在说话。
曹佩云这时感觉有些热了,脖子那盖着的围巾滋生出密密麻麻针脚一样的暖意,她感觉自己快要流汗了,于是拉下围巾说话,露出了自己那白的晃人的颈子。那光于是直打在带着细密汗水的脖子上,显出黄澄澄的色彩,像是围了金纱在脖子上。
唐瑄璟的眼睛被晃了一下,曹佩云长得温厚,初看之下毫无吸引力,刚才那一眼却是让他觉得心里痒了一下——刚才那一眼,本来平淡到寡淡的女人突然给了人一种摄人的媚态。在端庄之下的媚态,反而有些下流感,如今流行的反而是细瘦的腕子,纤细的腰肢。
唐瑄璟想到这里便止住了想法,他不爱招惹这样的女人,再向下想下去反倒是失了礼貌。
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低着头,她的围巾被拿掉,低着头从唐瑄璟视角刚好可以看到她的表情。曹佩云有些紧张的握住了手指,她抿着嘴,也不说话。
唐瑄璟则把头扭开,去看外面的景色。秋天树叶都落了,街上全部是枯黄的叶子,卷翘起边轻盈盈地随风飘得到处都是。姜黄色的阳光带着温度洒在人们身上,今天是个好日子。
服务生把东西送过来,放在桌子上闷闷的一响,栗子奶油蛋糕放在小巧的金丝嵌边白瓷小盘里,旁边放着一个小勺子,小勺子尾柄上也绕着金丝,十分可爱,曹佩云觉得这个盘子和小匙十分可爱,她也要去买一个。
曹佩云看唐瑄璟,那个人视线却留在窗户外边,曹佩云也转过头去看外边,觉得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几个零星的黄包车夫,几个穿着蓝袄黑裙的女学生,于是手拿起小勺子去挖下一小块蛋糕来吃。她挖的少,金丝缠勺柄的小勺子上只有奶油,放进嘴里一股甜味。盘子里的蛋糕倒下来,有一点弄到桌子上面,弄脏了桌布。
她有点不好意思,把勺子放在盘子旁边,没注意奶油沾到袖子边上。曹佩云没瞧见,刚想把手收回来,就听到唐瑄璟让她不要动。
“等一等。”唐瑄璟在背光处,他声音很柔,嘴唇经过咖啡的润泽反而有些亮,最起码没有刚才那样的苍白了。曹佩云想,这样的长相,这样白的皮肤,嘴唇要是红色的该多好。她不禁为自己没有带红色的唇膏出来而懊恼。但转瞬又想,就算是带了,也不能拿给他用。
曹佩云看着唐瑄璟用手指指了指她的衣袖,示意她去看。曹佩云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这么不小心,脸红躁躁的,但又没有东西去擦,一抬头,发现一个宝蓝色的手帕递过来。宝蓝色的手帕出来的是一个白色的指尖,曹佩云再次感叹唐瑄璟的肤色。
拿过来之后曹佩云有些羞,等擦完了才去谢他。谢的时候也半低着头,她的脸还热着。
唐瑄璟笑起来,笑意只持续了几秒钟就收起来。他这样看曹佩云,虽然长相一般,但趁着光,脸像玉一样呈现半透明的质感,也穿着蓝夹袄,和外面的女学生看起来倒没有什么不同。
唐瑄璟想起来对面女人应该是三十二岁了,这样看起来没有显出真实年龄倒是她鲜少的优点,这也是章庭瀜回国之后又忍两年的原因。章庭瀜喜欢女学生,现在的男性对于女学生总是有种偏爱,年轻,会读书,会说点洋文,读过《娜拉出走》,像是玻璃罩子里面的小人,那样小巧可爱,拿这样的女孩做太太,大多数是情妇,带在身边,总是体面的。
想到这里,他思绪回到了几年前,他登上船,摇摇晃晃地趴在边上吐。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边吐一边骂大哥,非要把他拽到这里来,扔了一个箱子就要把他送到外国去。旁边和他一起吐的是章庭瀜,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握着栏杆,随着船颠来颠去。他脸色发白,却强扯出来一个微笑,脸上还尚带着志得意满的申请。
他们都买的一等船票,章庭瀜想和他打声招呼,刚一开口就要吐出来,忙把头扭过去,还是慢了一步,一部分呕吐物溅到他身上。
唐瑄璟手指摩梭着白瓷杯子的把手,摸久了反倒有了温热感。想到了后来章庭瀜要给他钱,表示赔偿,唐瑄璟只是笑着拿手指推拒来,两个人就这样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