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探窗--第二幕 命中命中

与林漫道别后,林白露一进办公楼层,正在窃窃私语的员工们纷纷闭上了嘴巴,正襟危坐,助理Marry马上过来,跟在她身后小声问,“白露姐,我们该怎么做?”

扫了一眼那些佯装工作的人,林白露走进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后问Marry,“下午他们几点开会?”

“20分钟后,整两点。”Marry关紧门,“会还没开,风声就透了个遍,八成是那冯阳仗着背后有人,自己放的消息,吃相太过难看了。”

“要不要我把这份冯阳的黑料爆给娱媒?我有大学同学干那行,不会泄露消息来源。”Marry将手上的照片放在办公桌上。

也不知道是办公室的空调温度太低,还是林白露自己心生凉意,她坐在旋转椅上,面朝落地窗,十指交叉,瞥了眼照片说:“不用。”

“难道我们就这么任人宰割?他代替您坐黄金时间段主播的位置,让您去主持他原来那烂外景节目?”Marry满脸都写着不甘心。

“当然不可能。”林白露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说:“Marry,现如今哪怕是黄金时间段的收视率都低得可怜,电视台就像是一艘在垂死挣扎缓慢下沉的船罢了。明知船要沉,你会怎么做?”

“早晚会沉,不如早早跳船?”Marry来回踱了两步,她身上的檀木香水味也随之飘散,“您的意思是放弃这个主播的位置去——?”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玻璃门外站着冯阳,林白露将办公桌上的照片夹进一本杂志中,给了Marry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开门。

“冯主播,您有什么事吗?”Marry问道。

“一杯咖啡。”冯阳语气轻佻,目中无人的越过了她。

冯阳24岁,长相优越和当红男明星都有的一拼,入行才两年没什么资历却一路高升。他进办公室假惺惺打量了一圈后,坐在沙发上摆起了主人的谱,阴阳怪气地对林白露道:“前辈,咱们电视台什么都好,就是这主播办公室的装修品味太差了。”

“白色系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不讨喜,等搬进来得找人换掉。”冯阳面露挑衅。

他早就瞧不惯林白露那副好像永远高高在上的样子,现在被他踩在脚下,自然要抖抖威风,“刚听说前辈您要被换掉时,我也很痛心。可后来想想观众都希望主播上镜,女人可跟男人不一样,女人三十岁之后皱纹想藏都藏不住,台里总得照顾观众的心情不是?”

Marry把咖啡端进来后,林白露泰然自若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过Marry手上的咖啡,优雅地走到冯阳面前,却毫无预兆地将咖啡杯倾斜。与此同时,Marry噌地一下将办公室的百叶窗拉了下来。

“你干什么?”冯阳当即怒目圆睁,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焦急地找纸巾,想要擦拭那猝不及防浇满他一裤子的咖啡。

林白露却在他面前站定,面不改色地看着他手慌脚忙。

褐色的咖啡渍还发着烫,冯阳气急败坏骂道:“你这是发什么疯?”

“冯主播这么惊讶做什么?”林白露不退反进,又逼近了他几步,语气却从容温柔,“进别人家院子撒野,还指望主人能好声好气待你吗?”

“你既然叫我一声前辈,我就免费教你一条做人的道理。礼貌,是给有教养的人准备的。”林白露眼神变得凌厉,逼视着他,“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年过三十的女人,就会怕你这样乱吠又蠢的男人吧?”

冯阳手里捏着粘在腿上的西装裤,退无可退,被震慑地又跌坐回沙发上。

就是可惜了那白丝绒面儿的沙发,林白露压低上半身,用手勾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轻启红唇冷冷道:“靠着这张年轻帅气的脸镜头后哄金主,镜头前玩儿偶像圈粉那一套走到今天,就敢来我面前摇尾巴瞪眼了。”

听到金主二字,冯阳的脸顿时面色发青,虽说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但还没人敢摆在桌面上来说。

“是不是觉得学了几年普通话,不用带脑子照着提词器把新闻念下来,就能坐稳主播这个位置?”林白露甩开他的下巴,直起身来,嗤笑一声道:“真是可笑至极。”

身前的压迫感一消散,冯阳便迅速站起身来还想反驳些什么,但又听到林白露接着不慌不忙地说:“吃着碗里还总看着锅里的,劝你带别的姑娘开房时,别不小心刷成金主的卡。”

没成想,连背着金主乱搞这件事也被她知道了去,冯阳登时惊得哑口无言,慌不择路,把自己都给绊了下。

“冯主播,您慢走。”Marry帮他开门,还弯着腰特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Marry笑着讥讽道:“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来您这儿找存在感。”

这不是什么好得意的事儿,林白露并没有任何快感,她从文件夹中拿出照片说:“把这个放大印20份。”

“OK。”看林白露有所行动,Marry也放下心来,她可不想又跟着林白露回去当年累死累活采外景的时候了。

时间已过两点,林白露深吸一口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回想起刚刚说的话,觉得甚是讽刺,尤对她自身。她整理了一下妆容,拿起照片出了办公室,走进电梯间上了高层。

“林主播,这间会议室在开会。”门外秘书提醒道。

“我知道,有急事。”林白露敲了两下门后扭开了门把手,面带微笑地对秘书说,“你接着忙吧。”

林白露推开门的同时,会议室里一众高层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她身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神情坚定地走向一片黑压压的西装革履面前,不让自己露出一分惧色。

“白露怎么来了?”对峙片刻,还是台长先开了口。

林白露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幽幽地道:“既然讨论的是我的去留,各位不妨听听我的提议?”

挑明来意,周围的人都拧了拧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有的假模假式地整理了整理那西装下摆,气氛尴尬,市场部部长赵涛看了眼坐在斜对面的郑欲森,打着哈哈,“怎么能说去留呢?你可是咱们二台的台柱子,只是怕你辛苦,想让你换个轻松点的时间段主持,仅此而已。”

“这样一来,你和欲森也多点时间相处嘛。”

众人皆看了看郑欲森的脸色,看得出他和她在这事儿上不是一条线后,便紧跟着应和道:“是啊,你们夫妻二人为台里付出了那么多,也该放缓脚步,考虑考虑家庭了。”

林白露闻言轻笑一声,肩膀都随着笑声晃动了下,“咱们二台什么时候这么公私不分了?那不如这样,也让郑欲森从制片人的位置上退下来,我们这个家不是会更好了吗?”

“这、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市场部赵涛被堵得语塞。

郑欲森也不张口表态,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林白露,静观事态变化。

林白露脸上最后一抹笑容也被隐去,摊牌道:“想让我从黄金段主播的位置上退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但交换的条件是,你们策划跟四台【新闻追踪】对打的那档网络栏目的主播必须是我。”

“你是说【独家新闻】?”数据调研部部长问,又接着说,“不太可能,【独家新闻】已经和刘主播签了合同。”

“那就毁约重签。”林白露说得理所当然。

“林主播,毁约就要付三倍的赔偿金,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筹码,能要求台里这么做。”市场部赵涛毫不掩饰他眼里的轻视。

嘭地一声,会议桌上散落了十几张冯阳带着不同女性出入酒店的照片,林白露收回甩出照片的手,装作难为情的样子说,“现在年轻人血气旺盛,做事又太马虎,要是让冯阳的金主知道冯阳用她的钱在外面摆阔乱来,别说他主播的位置难保,恐怕你们市场部收的钱都得一一吐出来。”

“你问我筹码?要不就今晚,我们的头条新闻就播这条怎么样?”林白露反唇相讥。

“冯阳是我们自己台培养的主播,爆出来对整个台都会产生恶劣影响,你以为不会波及到你自身?”赵涛扔下刚拿在手上的照片,警告道。

“一损皆损,一荣皆荣这句话,难道就只说给我听的吗?”卸磨杀驴这样的惯用伎俩让林白露愤怒,她的眼神锋利得像把刀子,“从我坐到黄金段主播这个位置起,二台收视率才开始上升到第一,当你们计划把我一脚踹开,用一个浅薄无知卖脸的人来代替我时,就该想好后果!”

“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电视媒体低迷不振,即使收视率第一也赚不到什么钱啊!”赵涛激动地敲了敲桌子。

“停!”台长眉头紧锁,对于他来说,他只在乎利益最大化,于是看向林白露沉声说:“你给我一个,【独家新闻】非用你不可的理由。”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抬起头等一个答案,只见林白露眼眸清亮,开口道:“林白露这三个字,就是理由。”

她补充道:“我能明白出于什么考虑台里签下了刘主播,无非觉得刘主播长久以来做的是娱乐新闻,在网络平台上吃得开。可正是因为网络平台相对自由,【独家新闻】才要选用更严肃又有公信力的主播。”

见台长都松了口,数据调研部部长在整个项目策划过程中本就反对用刘主播,此时张口助力,“林主播说得没错,网络上的新闻本就真假难辨,我们既然做社会新闻,当然要选更专业的主播嘛。”

“想必大家也都听过圈子里传的那句话:‘南城观众相信的不是新闻,相信的是,从林白露口中说出的新闻。’”

听到这里,林白露再宠辱不惊也倒抽了一口气。她不会妄自菲薄但也不会狂妄到信这种话,只能回归问题本身,“四台【新闻追踪】的团队有资深制片人金薇、新闻编辑部部长钟客行、主播叶轻鹤。大家都与钟老和叶轻鹤共过事,他们的能力有多强,你我有目共睹。”

话说到一半,林白露停顿了几秒,她握紧手掌,目光抬起,引出那个人,“更何况,还有他?”

台长面露疑惑,问,“他是谁?”

此时,钟表的嘀嗒声在会议室里竟能听见。林白露视线凝重,望向一言未发的郑欲森,声音响亮道:“陆斯回。”

话音刚落,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如波涛汹涌。

“谁?”“陆斯回?”“他出来了?”“不提还没觉得三年都过去了。”“他可是进过监狱,四台怎么会用他?”“有才华有能力,三年前要不是——。”“再有才,也不会让杀人犯来写新闻啊。”“是杀人未遂。”

这议论声叫人心烦气躁,郑欲森猛然站起,眸底黯然无光,极力压制着某种像因挫败而生的怒意,对台长说:“重新签约吧。我还有新闻要做,先走一步。”

听到被用力碰响的关门声,对于自己这种与宣战无异的行为,让林白露清楚,她已不能回头。这场会议结束后,她回到办公室才松开自己攥紧的拳头。在无人角落,她褪去一身强势傲气,没人会看到她打颤的小腿,发软的脚底,还有被扣红的、冒着冷汗的手掌心。

陆斯回跟着叶轻鹤来到师傅办公室时,钟客行正站在窗边看新闻稿。叶轻鹤脸上带了一抹狡黠,陆斯回心领神会,两人就默默站在师傅身后等着,看师傅什么时候能发现他们。

背对着门的钟客行拿着手里的这份新闻稿越看越生气,正要破口大骂谁写的这破稿子时,一回头却看到了陆斯回就站在他不远处,整个人倏地怔住,连手上摔稿的动作都静止了。

叶轻鹤倚着门框,看到他师傅脸上狂喜的表情中,还夹杂着没来得及转换掉的怒色,忍俊不禁。

感叹今夕何夕,钟老摘掉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旧眼镜,眼里发出慈蔼的光亮,握住了陆斯回的胳膊,肉体的存在才让人感觉到真实,一时竟无语凝噎。

陆斯回向钟客行敬重地道:“老师,我回来了。”

听见了斯回熟悉的声音后,那三年像从没存在过。钟客行热切地拍拍他的脊背,说了与他母亲一模一样的那句“回来就好”,又紧接着问,“见过你母亲了吗?”

“昨天见过了。”斯回眼里泛起了一抹安心。

“师傅可说了,今晚咱们得喝到月隐天明。”叶轻鹤说着手上还比划了下畅饮的姿势。

“那是自然,无酒如何话当年?”钟客行大笑。

钟老除了在新闻工作方面对人要求严厉,生活上其实是个很随性豪爽的人。你犯什么错他会直言相告,气上头了还可能骂两句脏话,但骂完又不厌其烦地教你。你若提出与他不同甚至相反的见解,他也不会妄自尊大,而是认真倾听与你探讨,可谓虚怀若谷。

还未来得及畅言,金薇敲了敲玻璃门道:“打扰你们师徒相聚笑谈了。这是后天面试的流程,钟老您和叶主播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

“好,麻烦了。”叶轻鹤接过金薇递的文件。

钟客行侧身向陆斯回介绍道:“这是咱们台资深新闻制片人金薇。”

“你好,陆斯回。”陆斯回伸出手去。

“早有耳闻,金薇。”金薇回握,她来就是为了谈关于他入职的事,说道:“正好有事要和你详谈,能否借一步?”

“当然。”

叶轻鹤和师傅核对面试问题,金薇引着陆斯回去了一间会议室,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过场免去,我们直奔主题怎么样?”金薇留有齐耳短发,着装干练,始终面带笑容,可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请讲。”陆斯回目光坦荡。

“我对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你进监狱、钟老和叶轻鹤因为什么与二台分道扬镳来到四台,并不感兴趣。”金薇边说边把玩着手中的钢笔。

“也不在乎你利用四台重返新闻界,是为了复仇还是有其他目的。”金薇话虽这么说,但目光始终在陆斯回身上游移,试图看穿他的心思,“我只在乎【新闻追踪】的发展,以及你能为它做什么。”

“说白了【新闻追踪】就是在速说上注册一个账号,从争收视率变为争点击率,电视直播变成网络直播,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要追踪到‘新闻结局’。”金薇放下手中的钢笔,“你知道四台是靠什么起家的吗?”

“电视剧。”陆斯回道。

金薇眉梢微挑,笑着说,“就像所有电视剧都有结局,新闻也要有。观众看过太多某官员涉嫌滥用职权罪被逮捕这样的新闻,但之后他们却再也搜索不到任何审判信息,这怎么可以呢?”

“所以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我要把【新闻追踪】做成一档好看的‘电视剧’。”金薇把桌上的钢笔推到桌中央,将笔盖那头旋转至陆斯回的方向,“可光好看不够,你要做的,是让四台发布的新闻永远都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家。只是不知道,你这把刀还利不利?”

“出鞘即可知。”陆斯回伸出手臂,将钢笔转平,笔盖头指向两人中间的方向,“新闻从来不是靠一个人就能做成的,靠的是团队,制片人、主播、编辑部、评论部缺一不可。”

他将手指移向笔盖头前的桌面,轻点了两下,“更缺的是,能感知事件脉搏的新闻调查员。”

“后天的面试,我们会努力找到这样的人。”金薇也赞同,点点头后给了钢笔一道轻力,钢笔随之旋转起来,她略显迟疑地说:“于你个人来说,台里经过各方面考量,不会给予你任何职位也没有报酬,经你手的新闻也不会署你的姓名。”

伴随着旋转的钢笔与桌面发出光滑的摩擦音,金薇想,若之后哪怕因陆斯回的身份东窗事发,生出什么事来,四台还是能尽快摘干净。就算事出会有负面.新闻,但不用几天就会被人很快遗忘,只有陆斯回从无名无份的人再次沦为弃子。比起他能为台里带来的价值,这点险是值得一冒,可单凭他的能力就能让台里下此决定吗,金薇觉得不太可能,怕是他与某个高层达成了什么私人协议,才会来到这一步。

“我知道。”陆斯回说得淡然,让人猜不透他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无可奈何。

他的情绪像被锁在了一间防卫严密的屋子里,屋外的人察觉不出一丁点儿起伏波动,也看不到屋内是否刻满了深深的划痕。

“看来台长已经和你商讨清楚这件事了,我就不必多言。”金薇收回钢笔站起身,不再试探,转颦为笑,正式伸出手对陆斯回道:“欢迎加入南城四台【新闻追踪】。”

“合作愉快。”陆斯回离开会议室后,回想着初入监狱时,他就谋划好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只是游走在这万丈之上的钢丝,一不小心就会落个粉身碎骨,他要有勇,也要有谋。

望着他的背影,金薇揣度再三。陆斯回整个人都太过冷静,太过克制,让她无法延伸话题,探出他与高层究竟交换了什么利益。他手里到底握着什么棋子,能让高层即使冒着风险,却还是安排他进入电视台呢?

而这个问题也同样不停盘旋在钟客行的脑海中,他追问了几次叶轻鹤,叶轻鹤也一直绕开话题,直到这晚陆斯回将实情亲自告之。钟客行在得知答案后,嘴唇紧闭,手掌覆在膝盖上弯坐着,静默半晌,哀叹三声。

闻此叹息,陆斯回满腹愧怍,别无他法,接下来,他往后的每一步都会如虎尾春冰。他就宛若那光下的影子,怎么照,都照不亮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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