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云澍又听到有人敲门，坐起身子只觉得浑身酸痛，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和衣在榻上眠了一宿，难怪脖颈处十分难受，想来昨夜什么也没盖着，秋夜的凉意害她染了点风寒。
开门去看，却是同院的其他女学子，前来告诉她，明日知府大人设宴，差人给掌院发了请柬，邀书院里的学子们赴宴，当做是秋闱前的一点鼓励，今年虽没有女学子参加考试，但既是开了女子学堂的第一年，一众女子也在邀请之列。
“夫子说，此次并不强求，去或不去，都跟我说，我记下来，回头报给夫子就是。其余赴宴者，也不可浓妆艳抹，刻意装扮，失了读书人的风仪，只需书院里的统一着装即可。”传话的人站在门外，手中持纸笔，笑眯眯地看着她。
云澍心情烦闷，身上不爽，第一个反应是不愿去的，但转念想了想，决定道：
“多谢告知，我是去的。”
那人轻快地点头道：“好，这便写上了。”
一日虚度，次日转眼就到。
云澍和同窗众人进了知府的别院，坐在宴席的左下方。到场的学子不少，这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原想着为了备考，想必大家都不舍得再花时间赴宴，这下看来，倒底是年少心性，虽知道秋闱的重要，却还是被终日苦读的氛围憋坏了，得了机会便逃出来透透气。一水儿的白衣纶巾，坐成一片，在金杯玉盏的宴席里兀自醒目而清新。
陆希濂会来，她是笃定的。陆家老爷子的孙儿今年要参加秋闱，请柬自是单独一份发往陆家，不像他们那么无名无姓，却也不得像这些无名无姓的人一样自由来去。
学子们都与各自相熟的好友坐到一起，很快就分出了三五成群的小小区域，云澍没动，一人独坐，很快就见到了明远。明远一落座，宋应便嬉皮笑脸地过来了。再接着，她又看到了浩然，和与他同行的唐依茗。
她对上云澍的眼睛时，目光有些闪烁，直至坐下，好一会儿也只听到宋应和明远不停斗嘴的声音和浩然的从中劝解。
云澍看着唐依茗，她蹙眉，微微嘟着嘴唇，像个做错事又不自知的孩子，倔强而委屈，一手撑在地毯上，一点一点地往云澍身边挪。云澍没有躲，静静看她终于挪到自己身边，两人的衣袖在绛红的地毯上融成一片，像相交的云。在云的最深处，唐依茗抓住云澍的手，把她的手心朝上铺平，细细的食指在上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阿澍生我的气，让我心口直疼。
云澍恼意未消，手握成拳不让她再写，她又固执地扳平，继续写：
求阿澍不要再责怪……
她们幼时一起习字，纸用完了，就在对方的手心里写，谁写错了，另一个就帮忙指正，或是写一个字，叫对方来猜。云澍每次写得认认真真，轮到唐依茗，却喜欢偷懒，常写着写着就开始在她的手心里画圈圈，一直画，画到她痒痒，笑出声来。
此时她求她不要再责怪，写完最后一个字，手指也不离开她的掌心，而是习惯性地画圈，画得她又是一阵痒痒，却绷着脸就是不肯笑。
“诶，你们俩今天怎么了，打什么哑谜呢？”
对于云澍和唐依茗的沉默，宋应最先发现了不对劲，便径直问了出来，边说还边不忘打趣：“唐家小子今儿贴云澍那么近，一会儿希濂来了看到岂不是要挨他的打？”
“我…我挨云澍的时候可轮不到他生气！”
唐依茗一时嘴快，倒跟宋应杠起来了。宋应不知她是女子，闻得此话，笑了起来，递过一杯酒道：“看不出你平日里竟然肖想云澍！有胆识我喜欢！”边说边揽过唐依茗的肩膀，与她勾肩搭背笑道：
“干杯干杯！”
云澍虽不喜欢依茗有孕这件事，但眼下事已至此，她也不希望她喝酒伤身，正欲出言劝阻，浩然早皱着眉头抢过了宋应手中没递出去的酒杯：
“她平日就不善饮酒，宋兄何苦强人所难。”
连老好人浩然都发声了，宋应倒是更奇了，再扭头去看唐依茗，平日里不曾注意，这会儿却发觉这位同窗小鼻子小眼睛，细声细语地像个娘们，怎地给他这么一搂，这家伙还脸红了，赶紧把她往外一推，怪叫道：“你这家伙太奇怪了！哎呀！把我鸡皮疙瘩都搞出来了！”
浩然赶紧去扶住往一边倒去的唐依茗，很是紧张地端详，确认她没有不舒服，这才皱着眉头对宋应道：
“她本就瘦小，哪里经得住你这么推来搡去的？”
“可见平日里的附庸风雅不过是强装出来的罢了，粗手粗脚似个乡野村夫！”抓住机会，明远自然要掺合着打击宋应。
“四体不勤的假娘们，你绣花怕是都比你读书厉害！”宋应转身去骂明远，成功地转移了火力。
小声吵嚷了一阵，又到了一些宾客，坐在上首的知府此时早已起身，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迎到门前，云澍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华发锦袍的老者，手拄一根乌木祥云纹杖，神情颇有些傲然，一步一步走进来。他身旁跟着个服侍的年轻仆从，那仆从只抱着主人的银色大氅，并不出手搀扶。知府伸手去扶，老者也只是摆摆手，道：
“老头子我拄杖走得尚稳，就不爱劳烦旁人。”
知府有些讪讪，很快也恢复如常，笑道：
“老爷子是老当益壮啊！快请上座！”
再一看，除却那老者和他的仆从，晚些进门的还有两个青年人，一左一右正是陆希濂和容钺，云澍观他脸上乖顺的神情和知府谄媚的样子，很快便猜到这华服老者，多半就是陆希濂的祖父，陆家如今的大家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