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停在驿站门口。岚烟躺在榻上还不觉得有什么,要起身时就意识到不对了。胸前一阵尖锐疼痛,像是一块巨石压得她直不起来。仔细辨明,胸口三处疼痛由上至下,正是透骨钉当时扎入的位置。
君雁初已经适时伸手搀住她,解释道:“透骨钉伤了你的一处主脉,崔承施针封住了你几处大穴,不至于让内气催发大出血。”
岚烟倚在他身上,慢慢用力直起上身。仅仅这一个动作,她做得满头是汗,化到唇边只剩苦笑。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原本她有修为,盈月丹是个极佳的补药。如今她是个普通人,满身的内力在身体里肆意乱撞,让她举步维艰。
君雁初让她扶着自己,一点点站起身。简单的动作她要花上半炷香的时间才能完成,她沉重一叹,转头看到自己搭在他身上的手,只能用瘦骨嶙峋四个字来形容。
晚上在客房里用膳,岚烟根本拿不稳碗筷,君雁初倒是没舒瑜那副王爷架子,亲自执了勺来喂她。见她还是郁郁不乐的,挑眉问道:“在想修为,还是在想豫王?”
岚烟小心翼翼地吞下口里的粥,闷声道:“都有,而且不止。”
还有苏青冥。他是她下定决心扳倒武国公的来源,现在这样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还是多想想自己。”君雁初夹了块炙羊肉来,递到她嘴边,“比方说把身子补回来。”
岚烟拗不过他,只得吃下,转而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复原我的修为?”
“待你伤口长好了,放开几处要穴,应该可以恢复一成,其余的就别想了。”君雁初放下筷子,眯眼道,“不过我见过许多被废了修为的武者,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一成武功几乎和没有一样,听到此言岚烟已是灰心了一大半,但他转而又卖起了关子,忍不住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寻常人失了武功,那是数十载光阴尽废。”君雁初盯着她身上某一点,隔了红裙,她发现是自己心口位置,“你的话,你自己应该有感觉。”
岚烟沉默,在心里念起了静心诀。在一片静寂中,她听见了声音,那是街头武侯巡逻的兵器碰撞声,楼下其他房间的交谈声,和有人拾阶上楼的声音。那个上楼的人是许久不见的王腾,手里拿了重物。
她还想努力去听,胸口又疼得要窒息。君雁初按住她的手腕,说道:“可以了,不要勉强。”
话音落下,有人叩了门。一开门果真是王腾,那重物是方厚重的剑匣,里面只存放了一把剑。岚烟才知道君雁初没在说笑,而且现在就要开始锻炼她。
“这是青鸾,名匠之剑。虽然比不上顶流,但它性情至阴,很适合你用。”君雁初轻巧地将剑摆平,剑身细长,泛出清幽寒光,“你灵性足够,而剑谱是死物。我且教你一套剑法,回京之前你必须全部记住了。”
抽剑出鞘,他挥剑几招,有种心旷神怡的爽快感。随后他又放慢了速度,一边出剑一边讲了诸多事宜。岚烟定睛凝望,她现下心思纯粹,倒是能记个七七八八的,一时通悟了不少。
待他教完,已是深夜。
岚烟谢却了他的帮忙,自己努力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像是蹒跚学步的小童,跌跌撞撞地朝床的方向走去。眼下情况确实很糟,但也有万幸。她的感觉更加敏锐,遗失了先前琼珠所教的武功,学起剑法倒是比她想象得轻松许多。
她气喘吁吁地倒在了床榻上,君雁初随即坐到她旁边,抚摸她背上散乱的长发,不知在想什么。她却率先开口:“君雁初,你什么时候生出这等好心,教我学剑?”
“你帮我收拾了昭国公,算是谢礼吧。”君雁初把她揽到怀里,伸手覆住她的心口位置,轻笑道,“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都是个小人?”
“今天以前都是。”岚烟难得乖顺地躺在他怀里,“若是能让我跟你多学几天剑,那就不是了。”
君雁初墨眸深了几分,扬起更浓笑意:“你倒是真的不笨了。”
“我就知道你又骗我。”岚烟轻叹一声,“豫王都没说我的事情,我还落到你手上。现下我刚醒,你怎么会那么好心,急着把我送回京城?无非是豫王和你商榷好的罢了。”
君雁初把她拥得紧了紧,倒也没否认,大方承认道:“豫王去绛州抄昭国公府了,让我一同携你回京。原以为你没那么快醒的,没想到不仅十几日就转醒,一起来就开始骗我的话。”
见他就这样承认了,岚烟反倒蹙起眉。他这些谎言回到京城,见到舒瑜后就不攻自破了,那何必说白天那些话。但转念想到他又是送剑又是教她的,她也不在乎那么多了,唇边不由地扬起笑容,他也有被识破的一天。
岚烟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好奇道:“你和豫王先前那么不和,怎么这个时候他愿意托你带我回京?”
“豫王和我意见原是不合的。你舍命救他,他想把你养在身边,做个战场之外的女人。”君雁初缓缓道出个中事由,“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分别三月,你的修为突飞猛进,你是有野心的人,不可能甘于被救了一命的男人养一辈子。所以我教你学剑,送你青鸾,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修习。”
岚烟抬头望他,粲然一笑。她以为舒瑜够懂她了,没想到这个人才真正道出了她的心结所在。
她在今日又重新认识了君雁初一次。
深夜虫鸣,像是回到了之前的时光。岚烟睡在床的里侧,君雁初和衣拥她一同入眠,他的怀抱依然温暖,是她认识他那么久以来最温暖的一次。
也是她睡得最好的一次。失去修为与她并不是完全的坏事,能让她一时忘了自己还身在命运的海潮中,安心享受一会普通人的时光。
东都到京城再慢也不过十日光景,岚烟的身子恢复得比想象中的要快上许多,等到入京时,已经可以勉强下地走动了。那些剑招也基本上全印刻在脑海深处,她甚至恨不得马上就去实践一番。
君雁初倒真是没耍花招,把她一路送到了武国公府。几个小婢见到岚烟都惊得说不出话,她回眸望他,悄声道:“你和皇上怎么说的?”
“说你替我挡了刺客,重伤不愈,性命攸关。”君雁初从容回答。
岚烟真是头疼,敢情这些人都以为她死了。她又担心起峦玉来,不知道二哥听到这消息会有什么反应。正想迈步离开,手腕又被人拉住,她不得不回头问道:“怎么了?”
君雁初一用力,把她拽到怀里,引起周围婢女一阵惊呼。他促狭笑道:“回去好好养身子,记得练剑。”
“知道了,你放开我。”在武国公府被他那么一抱,真是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口舌是非来,岚烟红了脸说道。
“我原是想着在你身上也留下什么信物。”他略微松开手臂,低头看着她,目光微动,“但我现在发现,这一身红衣已经是最好的信物。你的心里早就有我的一席之地了,不是吗?”
岚烟闻言,一时滞住。除了不得不变装易容时,她平日确实素爱穿红衣,只是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这点。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吗?
武国公府外罕见地停了许多马车,一辆比一辆豪华。
岚烟在婢女搀扶下挪步走入府内,侧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婢女向她解释了一番,原来是她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到武国公府时,峦玉急火攻心,竟然险些昏厥。现在正在养病,来的这些都是他朝廷里交好的官员,过来探望送礼的。
岚烟暗呼不妙,峦玉和云岫是一母同胞,云岫体格强健,但峦玉自小身体就比较虚弱。后来经药理调养转好了一些,先前被她失踪一事就激了一回,这次人人都传她死了……她快步朝峦玉的房间而去。
越往里走官员越多,峦玉在朝里竟然结交了那么多人,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因为武国公性格孤僻,很少有人与他来往,眼下这些青衫绿衣的见了她都认出了她的身份,不免私下惊声交谈起来。
岚烟哪顾得上那么多,径直走到峦玉卧寝门前。两个小奴见是她惊讶了半刻,才连忙往里通报。
从门缝里,她看到床榻边那抹瘦削的身影,依然是如春风般和煦温雅的外表,却苍白得宛如枝头欲坠的残花,让她心一阵揪紧。
这是从小就待她亦兄亦父的二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