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巫族成为贱籍的呢?
年幼的朱重山记得,自打自己记事时起,身边的小厮就会在有巫族靠近时挡在他身前,有时甚至会一脸嫌恶地对着空气挥手,那样子就如同在赶烦人的苍蝇。
那年他随着父亲第一次觐见巫后,远远看到黑色的神座上斜倚着那个一身焰红的女人。尊贵的神族跪伏了一地,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求巫后收回成命。”
“求巫后——”
成年的朱重山随着仓颉缓步行在雨幕之中,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女人疏离的声音,一下一下回荡在极度空旷的大殿里。
“你们会在乎蚂蚁的生死吗?”
众神沉默。
清脆的童音自侧殿响起:“我在乎!”
“哦?”那个被巫族所景仰的女人寻到声音的来源,饶有兴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柏青。”
“那你会在乎蚂蚁的喜怒哀乐吗?” 女人好笑地盯着一身青稚的男孩:“你们原本就是宇宙的养料啊。这些山川树木、草木鱼虫,难道是你们创造的吗?”
“你们和那些被圈养的鸡鸭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巫后点点头:“你们在这颗星球上生活,呼吸着氧气,饮用着淡水,自然要付出点什么。还是你以为,这些都是免费的?”
男童失语,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出话来,一双小手紧紧拽在身侧,俊脸憋得通红。
“我不过是想让收割的进程加快一些。最近天外不甚太平,需要早屯粮草。何况——” 巫后有些俏皮地摊了摊手:“我这次只收割东境。”
在场众神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悲戚和无奈。虽然巫后从未将神族纳入粮草的范畴,但每次收割总是免不了有意外损伤。
几位在世已久的先神俱都想起了上一场浩浩汤汤的收割。那惊天巨浪,瞬间吞噬天地,有许多神族来不及腾飞,眨眼就被卷进浪涛中,成了所谓的养料。还有那些灵力相对低微的神只,无力长时驻于空中,便也命丧洪水。
再说这次收割,想是要以战争为由了。
激化各族、尤其是神巫间的矛盾,再借由战争收猎大量生灵……
他们哪里又敢违抗巫后的命令呢,这个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主宰万物的真神。
“朱长峰,听说新上任的天帝很有自己的想法?是个叫帝元的小娃娃是吗?”
跪在前排的朱长峰正要起身作答,座上的女人却是自顾自挥了挥衣袖:“无所谓,我把《创世书》再改改就好了。马上就又要到我的休眠期了,你那个什么什么丸给张家村的人服了吗?你可是保证了效果,不然我直接祭了月华城,一样可以用灵场护冢,哪里还要弄个村子来守卫,搞得这么麻烦。”
跪在朱长峰旁的斓陵低头掩笑,朱家怎么会舍得让巫后祭了月华城,那毕竟是他们的根。
“张家村的村民向来虔心侍巫后为尊,有了云仙丸的助力,定可以保巫后安睡。”
“斓陵你也别幸灾乐祸了,快到换镇阵图的时候了吧,之前押着的那几个我看已经气衰,固不了星图多久了。北境灵山压着的仙族,西境灵山压的神族,东境鬼族、南境兽族,全都换一批年轻的。不然星图一旦不稳,天外异族定会入侵。唉,这里真是又落后又远又麻烦……”
朱重山的记忆到了这里有些中断,他只记得在散场时,年幼的柏青一边挨着柏司学的骂,一边回身冲他做了个鬼脸。
柏青......他忍不住向雨幕中探出手去。
仓颉敏锐地感到有异物接近,骤然拔剑回身,剑尖却只见一张失神又失意的脸庞。
“仓司文,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巫族的一则寓言。”
朱重山回过神来,自顾自地道:“传言巫族有杂耍艺人会从小驯养大象,他们用粗麻绳将幼象的一只腿捆住,幼象不管废多大力气也挣脱不了,日复一日,它便不再挣扎。”
仓颉收回剑,接道:“这则故事巫族的每所小学堂都会教。最后就是大象长大了,明明可以轻易挣脱绳索,却因为从小的习惯而不再尝试。”
“是啊,大象长大了,但却再也逃不出束缚。本应自由穿行于丛林的巨兽,却让杂耍艺人成了它的主宰。” 朱重山看着雨幕中的虚空之处,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死不灭,每十万年沉睡一次——巫后,到底有多厉害?
“仓司文,我们每次参见巫后都没有见到仓家,这么多上仙大家,为什么你们是唯一不被驯服的象呢?”
看到仓颉的神色,朱重山不由得又自嘲起来。他们仓家,果然知道巫后的存在。
“既然知道背后挑拨各族关系的不是神族,这么多年来,仓司文为何只抓着朱家不放?”
降落在四周的雨丝突然腥臭起来。
两侧的兵士纷纷戒备地抽出随身兵器向中心聚拢。遮天雨幕里油灯照不多远,除了眼前的一方地,四围早已是一片漆黑。夜,像浸在墨里。
原先走在队列最后的小兵退得最慢,一时失察,被雨中骤然冲出的黑影扑在地上,一口咬断了喉管。
他的身子倒在泥泞的雨水中,不断抽搐,血色晕成一滩不真切的红洼。
众人这才看清压在他身上的东西——是个没有表皮的血人!脸上神色讷讷,喉间发出类似野兽猎食的低吼。
像是响应眼前这个血人的呼唤,更多的低吼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层层叠叠。有十几条黑梭梭的人影转瞬已至身前。
兵士们拔刀奋力厮杀,奈何一个血人刚倒下,马上又有数条黑影自雨幕中穿出。空气中的腥臭味越来越浓,催人预吐。
“前方三百米有座空庙,大家往那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早就浑身浴血的一队人在暴雨中往同一个方向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