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到了贺茂府,免不了遇上贺茂沙罗。昔日趾高气昂的贺茂姬如今是见了她就绕道,久候数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她还想去道声谢。贺茂氏统共就那么一个女丁,要不是差下人从贺茂沙罗那儿弄来了脂粉,她还不知道一身的青青紫紫要怎么见人。
尽管可以让那些碍眼的痕迹直接消失,不过眼下还是别这么糟践生命力为好。
骨节分明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发散的思绪。
安倍晴明来的比她想象中快,源赖光昨日才启程,他今日便找上门。好在托他的事都办得相当周全,据说不动明王的化身已回到了大俱利伽罗臂上,人与龙俱是安然无恙。
“这符咒哪儿来的?”阴阳师指间夹着一张漆金的符纸,是鬼童丸随着她的口信一并交给他的。不过往里头注入了些许灵力,难缠的俱利伽罗龙就规规矩矩地盘在了那人的左臂。
久候数寄拈着纸边接过,并未碰着他的手:“有人借我一用罢了。”
她说的是实话,借出的小龙景光也没解释具体是怎么回事。兴许不动明王加持的刀剑都被传授了什么秘法,她又不信佛,不好打听他们的隐私。
总而言之,找回了不动之力就是好事。
她口中的“有人”是谁,安倍晴明在意得要死,偏偏又问不出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弊端很快体现了出来,还没与久候数寄处上一盏茶的时间,不速之客便自顾自地在两人之间落座。
阴阳师神色不善地瞪了来人一眼,无计可施地别开了头。论辈份鬼童丸是长,论身份他自己才是客,这在贺茂府上他还真没立场约束前辈的行动。
啧,要不是被阴阳寮的急务拖住,他一早就把久候数寄接回安倍府了,哪轮得到后来者嚣张。
安倍晴明越想越不对劲,越觉得突如其来的骚动像极了修罗鬼的手笔,都是为了先他一步把人劫走。
那厢鬼童丸可不管师弟如何纠结,端了老师煨了一中午的药就跑来借花献佛,一表对后辈的拳拳之心。
一端过便闻出了碗沿沾了贺茂忠行的味道,久候数寄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大抵是活血化瘀的药吧,她瞥了眼手腕上没遮去的伤痕。一个个的有够大惊小怪,安倍晴明也是,一看见就把矛头指向了源赖光,也不知禁军统领这口锅要背到什么时候。
他们不会真的去找他算账的……吧?
算了,多想无益。等源赖光回来她早该回到罅隙,他们也不必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头。
安倍晴明面上摆着一副不想见到鬼童丸的臭脸,余光却暗中锁在久候数寄身上。不知是不是一时兴起,向来素面朝天的她今日薄施粉黛,眉眼如画,明媚胜过桃花最盛时。
也只有一旁的瞎子才能泰然自若,毕竟他分不出人类的美丑。
长于交游的阴阳师甚少在对话时萌生紧张感,此刻却连张口都稍显困难,犹疑了半晌才问了出来:“令兄日前来访……你要不要随我回府一趟?”
兄长?三日月宗近可真会占便宜,就他的年纪,往前数十八辈都绰绰有余。久候数寄正要一口回绝,冷不防被鬼童丸揽住肩头。
……其实她察觉到了,只是避不开。
“不好意思,她与我有约,”半妖倚在她身上没个正形,语气里半分歉意也无,在安倍晴明听来还带着点挑衅的意味,“改日请赶早。”
完全不知所谓有约从何谈起,久候数寄一头雾水地被鬼童丸牵走了。
反正不是去见三日月宗近就好。
近来天气凉得厉害,鬼童丸仍是衣着单薄,掌心却滚烫熨人。久候数寄起初还想把手抽出来,暖了之后反而紧紧握了回去。
半妖看上去纤细如少年,骨架是实打实的成年男子比例。指节分明,十指交扣便会被牢牢锁在了他的指间,任谁也无法撼动。
安倍晴明不发一言,眼见着他们走远,貌似无动于衷。一个炽如朝晖,一个静如月华,并肩而行时宛如一对璧人,般配到了碍眼的地步。
鬼童丸并不是信口开河,他是当真有事,非得久候数寄本人到场不可。
产屋敷氏那边安排得七七八八了,未免夜长梦多,是时候验收成果了。
经他这么一提,久候数寄才想起来这茬。这两日思绪纷杂,险些就误了正事。正走在去驾车的路上,她分出一缕心神去探产屋敷府的情况,待寻至病人的寝殿时,却被眼前的场景钉在了原地。
“……来不及了。”她喃喃自语,低不可闻。
半妖敏锐地捕捉到了后辈的每一个字,眉头一动:“怎么了?”
“你有办法直接过去吗?”久候数寄咬着唇珠,心念电转。贺茂忠行不是没教过她瞬移的阴阳术,可纸上谈兵终究达不到那么高的精度,若是跑错了地方岂非得不偿失。
还不如寄希望于这个名义上的师兄。
遗憾的是,在罚抄书的同时,阴阳头将大弟子的妖力一并给禁了,免得他又跑出去惹是生非。
不过倒也不是别无他法。
“抱紧我。”鬼童丸揽着膝盖将她捞起,稳稳当当地让她坐在自己小臂上。
久候数寄一惊,回过神来眼底下已是半妖的头顶,下意识揪住了他的头发。
打理得纹丝不乱的短发顷刻被抓散,鬼童丸愣是一声没吭,足下发力,轻而易举地跃上了屋顶。
这种坐在别人臂弯高来高去的体验,于她而言还真是……久违了。
许是一时情急,两人都没留意到后头远远缀了一个人。
虽然越落越远,却始终和他们去往的是同一个方向。
——————————
火。
熊熊烈火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宅邸,浓烟盘旋不肯去,像是天际坠落的乌云。
高温扭曲了视野,从眼底一路烫进心底。
天灾从来公平,烧到兴头上,哪管你生旦净丑。
然而这并不是天灾。
甫一靠近产屋敷府,久候数寄便被呛得咳了小半天。鬼童丸劝她一边呆着,她又不听,扔下及地的外褂就跟进了火场。
倒不是她无理取闹,这场火的端倪,在场除了她怕是再无人知晓。
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来到平安朝。兜兜转转遍寻不见的溯行军,最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面了。
是这个气息,不会有错,与今剑身上被她洗去的味道一模一样。
隔着一地残梁与烈火,她对上一双毫无情绪的眼。单枪匹马的溯行军生得与人类无异,齐颈的短发收拾得一丝不乱,反手握着一柄短剑,横在奄奄一息的病号的颈间。
久候数寄捏了捏鬼童丸的手心,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小男孩模样的溯行军敢孤身前来,想必是有所依仗,搞不好已经掌握了他妖力被封的消息。
半妖仅凭一身蛮力就能撕碎人类的肉身,哪怕是末位的付丧神也可一战,这点她从不怀疑。但没有妖力他就保不下人质,制敌也将失去意义。
当务之急是试出溯行军劫持产屋敷氏的目的,摆明了是针对她的局面,就一定有交涉的余地。
鬼童丸会意,拢了拢她的指尖。
“今剑,交出来。”男孩不紧不慢地开口,语调毫无起伏。
他仿佛是具行尸走肉,分明是命令的口气,却不能从中听出哪怕半厘自我意识。
久候数寄平缓地陈述事实:“他不在这里。”
溯行军在与她兜圈子,他不可能不知道今剑不在她身边。
是另有所图?还是拖延时间?
“你,跟我走。”他并无迟疑,紧接着道。
“好。”她一口答应。
其实久候数寄知道的。
她身无长物,能交涉的只有她自己。
鬼童丸暗觉不对,一把抓住后辈的手肘。她身子骨本就弱,阴阳术又是初窥门径,这么一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产屋敷殒命事小,万一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都不敢想象老师会做出什么事来。
贺茂忠行最是护短。他与师弟小时候没少为流言蜚语所困,还记得上一个讥笑晴明是狐狸的人,已经永远失去了他的声音。
——这对阴阳头来说,是代价,是因果,是必行之事,所以他将一往无前。
阴阳寮树敌无数,鬼童丸不想再增添老师的负担。若要在贺茂忠行与久候数寄中分个孰轻孰重,他会斩钉截铁地倒向贺茂忠行。
说到底,他之所以会接受这个后辈,不过是遵从老师的旨意罢了。
她是他的猎物,从前刻在锁链上,往后埋在心壑里。
两人相持不下间,溯行军的手高高扬起,只待落下时皮开肉绽,一击毙命。
久候数寄眼神一紧,再管不了那么多。眼睑垂下,一线琉璃光从鬼童丸掌心钻过,却未伤及他分毫,狠狠扎向了她自己。
无所谓,他松手了就好。
她不看肘上深可见骨的创口,也不理会燎着衣摆的火舌,径直穿过重重火帷,向挟持着人质的溯行军奔去。
然而她再快也快不过挥刀,就算伸手去挡,也只划破了短剑前数尺的空气。琉璃色的光线缠上指尖,仅仅将剑锋震偏毫厘,并没能改变下落的轨迹。
可有人撞入了刀俎与鱼肉之间,血染绛衣,一如红蝶翩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