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州府--救风尘(七)

杨令玥刚刚及笄的时候曾落过一次水,这件事在后来几年的波折跌宕中,若是不被提起,几乎快要被她忘记了。

然而此时此刻,忽然就像回到了多年前落水的那一刻,“咚”地坠入冰冷的水中,身体向下沉去,水流淹没了所有,甚至是声音。她本能仰头向上挣扎,却一连呛了好几口水,吐出的气泡使上方光影斑驳的水面显得如梦似幻,她的裙带轻盈地荡在水中浮浮沉沉,阳光透下来将水中的裙裳映照的异常艳丽。

突然,水中一人影闪过,身后飘着几缕血痕,那人一把揽过她的身子使劲向上游去...

杨令玥感觉胸腹被人用力地摁了几下,接着便呛咳出一大口水,鼻喉间热辣难忍,连呼吸都是艰难的,迷迷糊糊中她睁眼隐约看到男人起伏的喉结和苍白的嘴唇,与多年前依稀看到的人影渐渐重合,那些早已抛诸脑后的片段突然一闪而过,还未及她抓住,却听身旁男人连着发出几声极为痛苦的低吼,她正欲挣扎着起身去瞧,男人突然就栽倒在了她的身侧,头埋在她颈窝处,一动不动。

杨令玥终于清醒过来,赶忙去推男人,直唤他的名字:

“孟骁...孟骁...孟大哥...”

见男人良久没有反应,杨令玥心下一空,她这才发现男人深色的外衣下,背上、腰上竟全是血污,身侧血淋淋地摆着几支断箭,分明就是男人刚刚从自己身上硬拔下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贺邑良和他的人马在他们后面追击,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只听身后孟骁一声痛苦的闷哼,待杨令玥惊觉不妙之时,整个人已经被孟骁裹着直直往崖底坠去,身体极速的下坠让她不由失控尖叫,孟骁几次试图攀住崖壁而不得,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杨令玥胳膊一疼,睁眼一看发现孟骁竟一只手徒手攫住了崖壁上的一根藤蔓,另一只手正死死拽着她。然而此时离崖底仍有不小的距离,可谓上下两难,两人悬空的下方就是一片蓊蓊郁郁的树林,那藤蔓显然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眼见就要扯断,孟骁也早已磨的满手是血,加上身中数箭,终于力气消耗殆尽,两人再次摔落。谁料这树林中却有这一处沟壑,而这沟壑中还有一处深潭,两人纷纷坠入潭中,孟骁凭着最后的力气将杨令玥捞上了岸。

见男人竟一时昏死过去,杨令玥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

呆楞片刻后杨令玥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察看孟骁的伤势才是。她小心翼翼一点点脱下孟骁带血的外衣,见男人背部和腰侧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便意识到要赶紧为他止血。可是孟骁的衣服,不管是外衣还是里衣皆浸了水还染了血,杨令玥一时不敢拿来去包扎他的伤口,杨令玥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外衣也是湿的一塌糊涂,但内里的亵衣却相对好些,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亵衣黏在身上渐渐被自己的体温暖干了些,杨令玥未多加犹豫,便脱了衣服,将亵衣使劲拧了拧,又卸下孟骁腰间的佩刀将自己的亵衣划破,撕成一条条,一点点缠上孟骁的腰和背,包住他身上的伤口。那伤口深可见骨,看的杨令玥心里莫名的痛,之前床笫间杨令玥不曾仔细瞧过孟骁的身体,这会儿仔细一看新伤旁边还有许多旧伤,想必这些就是他征战沙场留下的印记。想到贺邑良竟放箭射杀他们二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时不愿再细想,只一味细细为孟骁包扎,虽有些手忙脚乱,但好歹为孟骁止住了血。

之后她又将孟骁的外衣拿到潭水里好好浣洗了一番,铺在旁边的岩石上对着太阳晾晒,没有更多的衣物,杨令玥复又穿上自己潮湿的外衣,冰冰凉凉贴在身上,风一吹就是一哆嗦。

杨令玥环顾四周,发现此时他们身处潭边一凹洞中,因岩壁残缺内陷而形成,倒是可以遮风避雨。她坐在孟骁身侧,一时有些恍惚,不知孟骁何时能醒过来,今晚怕是只能在此度过一宿了,可是如果明天孟骁还不醒呢,这荒山野岭的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她看着孟骁的面容,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这个男人,眉眼如刀刻斧凿,平日里与人对视眼神锐利而深邃,这会儿双目紧闭,唇色苍白,凌厉中却透露出脆弱。杨令玥下意识伸手抚上男人坚毅的脸庞,想起他此前威风凛凛的样子,自己总是不敢直视他,这会儿细细看来才发现孟骁生的极好,面容俊朗身形舒阔,虽肤色黝黑,却添了几分武将该有的气势。一时眼前突然又闪过贺邑良柔情时的笑和愠怒时冰冷的眼,叫她慌忙收了手,暗骂自己现下这种情况怎的还将两人做起了比较。

太阳西斜,气温渐渐凉了下来,孟骁还没有转醒的迹象,杨令玥去探孟骁的呼吸,仍旧非常微弱。她将晒干的衣服裹在男人身上,过了会儿她又摸了摸,发现孟骁依然手脚冰冷,心里害怕孟骁因失血过多抵不住夜里更深露重,便也顾不得许多,趴了下来紧紧抱住孟骁的身子,用自己的身子去暖孟骁的身子。她忍不住想,孟骁若是知道可能丢了性命还会如此这般吗,他可是将军啊,他还有他的志向和抱负,岂能因为她而折在这里。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杨令玥内心愈发害怕,稍有风吹草动便疑心会否是山间野兽出没,拿了孟骁的佩刀放在身侧,之后如何也不能安然入睡,总是时梦时醒。

孟骁则感觉自己好似堕入了无边的黑暗,险些就要被吞噬,幸而脑海中始终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要赶紧醒过来,赶紧醒过来,还有重要的人和事在等着他,一时心急火燎,喉间不禁发出一声呻吟,手指也动了动。

杨令玥见孟骁突然有了动静瞬时清醒, 忙唤他:

“孟大哥!”

夜色昏暗中,借着朦胧的月光,孟骁微微睁眼,只能看到女人模糊的轮廓,他伸手去摸...

杨令玥一把握住孟骁的手,“孟大哥你醒了!太好了...”杨令玥眼睛一热,难掩欣喜激动。

“我...睡了多久...?”孟骁喉间腥甜,勉强出声,声音异常嘶哑。

“白日我醒来时你便已昏过去,这会儿入夜已久,想必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孟骁想要坐起身来,结果牵扯了伤口一时疼痛难忍闷哼出声,杨令玥忙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

“孟大哥你流了好多血,且再躺躺吧,需要什么我来帮你便是。”

孟骁伸手去摸自己的伤,发现伤处都已缠好布条,想到是杨令玥为他包扎的,昏暗中一双眼眸不禁亮了亮。

杨令玥此时才反应上来自己还维持着方才帮孟骁暖身子的姿势,两人身体贴的极近,男人的吐息就打在自己脸上,一时不禁有些脸红,正试图离远些,孟骁见状忙拉住她:“我冷...就这样...靠近些...“

“对不住...让你受惊了...”孟骁将杨令玥揽进自己怀里,闷闷地说道。

杨令玥摇了摇头,“别这么说,你也不想的,且你伤势这般严重,从那么高的悬崖跌下来,真真是命大,我能好端端的,多亏有你护着。“

“我无碍的..也不是第一次受伤...都是出生入死过来的...你且安心...天亮了我便带你离开这里...”孟骁说话艰难,声音虚弱且断断续续。实际上,虽然嘴上说着无碍,但他此次拿不准自己伤得究竟如何,只是感觉不太妙,正中背心的一箭若再深那么一寸怕不是能让他当场毙命,现下他完全是因为惦着杨令玥硬撑着醒过来,虽皮外一时止了血,又如何知道五脏六腑哪里还淌着血。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有的人伤势看上去严重,却能活下来,有的人看着未伤及要害,却没能多熬过一个夜晚。

而孟骁的话却听的杨令玥有些晃神,一时间勾出些平日里刻意遗忘的回忆。

“当初家里出事,吴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让我且安心,天亮了便带我离开,可谁知夜里就杀来了锦衣卫,再带着我逃走已经晚了...”说罢杨令玥觉出不妥,又忙道:“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没想到孟骁却接过话茬,“我知道此事时...已经太迟了...当时...当时真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恨不得杀了所有人?”孟骁的话让杨令玥有些心惊。

“是...所有人...尤其是碰过你的人...”孟骁闭了眼,神色痛苦,仿佛又回到得知杨家出事的那天,整个人头重脚轻,全身血液逆流,他无法想象过去一年里杨令玥所经历的,他甚至不敢让徐罡去探查任何细节,更不愿知道有谁动了杨令玥分毫,只要能把人救出来就好,前尘往事不再多问。

杨令玥想问为何,她之前一直以为孟骁是因为杨家曾有恩于他才前来相助,可是将她救出后又好似拿走应得的报酬一般,毫无顾忌地强迫了她,心里便有了芥蒂,然而此时此刻,关于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杨令玥却有些瑟缩不敢正视,害怕是自作多情,一时沉默。

“那日...你为何不等我回府便离去?...你想逃离教坊司的那些筹划...我都听说了...外面世道之乱哪里是你一个女子能应对的...你...你还是不信我...咳咳...”孟骁反问,一时激动气急说着便咳嗽了起来。

杨令玥忙抚上孟骁的胸膛轻拍为他顺气,想到离开将军府那日所经历的,不免嗫嚅,“孟大哥先别说了,快再歇息歇息吧。”

孟骁却是一把反握住杨令玥的手。

许是天光朦胧,前路未卜,叫人心中萦绕了几分愁绪。孟骁原本想选个好时候,将这些年的心路历程都细细说与杨令玥听,可是这会儿他突然有些着急了。孟骁也不是第一次负伤,这次却平添了几分惧意,有些人有些事若是从来没有靠近过实现过,便也可视作执念、化作笑谈,付与东风不复言。可是两人的相处虽短暂的好似一夜春梦,孟骁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至少在相拥的这一刻他觉得曾经幻想的一切都近在咫尺,也是这一瞬,他害怕有些话还不曾说出口,转眼便再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我知道之前是我唐突了...若这次能平安回去定不让你再受苦...三小姐...我孟骁...想娶你为妻。”

杨令玥不想孟骁话锋一转,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猛地仰头去看他,嘴唇不小心轻划过孟骁的下颌,引得男人有些痒。

正如同久处黑暗突然见得天光一般,孟骁的话让杨令玥不敢直视,先是惊惶,后又有一丝莫名的欢喜,接下来却又觉得自惭形秽。她何曾想过对她许下如斯承诺的人居然会是孟骁,自己也说不上来现下对孟骁是什么感受,然而自己的身份哪里能由着她对孟骁品头论足,还奢望成为大将军的正妻?一时间想反问、想回应、想拒绝、想逃避,可谓五味杂陈,想说些什么却是鼻尖一酸生生哽住,只呆呆地看着男人,随即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个还不算熟悉的男人,一句话竟轻易让她抱有了期待。

微光中,孟骁看到杨令玥眼中有盈盈泪光,轻叹了口气,紧了紧搂着女人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信我。”

两人一时沉默。

孟骁低头轻轻吻了吻女人的发顶,“我怕我撑不住...又昏睡过去醒不来...你再跟我说说话罢...说些什么都好...让我听着你的声音...”

杨令玥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抹了眼角的泪想了想,“要不...要不我给你唱个曲儿罢...”

“吹破残烟入夜风。

一轩明月上帘栊。

因惊路远人还远,

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

碧云归去认无踪。

只应会向前生里,

爱把鸳鸯两处笼。”

伴着杨令玥的歌声,天光渐亮。

就在这时,忽听得旁边崖壁上“喀”的一响,接着“嗒嗒”的脚步声传来,二人皆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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