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蘸饱浓稠的墨,黑得连星星也寻不见,独独一轮惨白,孤零零挂在夜空上。
雪佛兰回到贝当路35号。
佣人来迎傅羡书,恭敬地讲:“先生,白小姐来了。”
傅羡书拧眉,见客室当中,白玉珊半倚在沙发上看报纸。她换上淡粉色丝绸睡衣,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腿,是洗过澡的,又化上妆,粉光脂艳,美不可言。
白玉珊眼儿行媚,笑问:“怎么黑着张脸,谁惹你生气啦?”
傅羡书坐到沙发上,白玉珊便似条美女蛇,从后面攀附到他的肩背上,轻轻环住他的颈子。
“不会又是那位孟四小姐罢?”
提到孟婉秀,傅羡书就皱眉。
他推开她,兀自脱掉西服外套。不慎,口袋里骨碌碌滚出个银灰色天鹅绒的圆形小盒来。
白玉珊捡到手中,打开,里面挟着一颗浅粉钻的戒指,光头水亮。白玉珊眼一弯,戴到无名指上去,戴好了才问:“送我的?”
傅羡书瞥了一眼,心生厌烦,随意说道:“拿着罢。”
白玉珊抬起手,迎向灯光看了一会儿,扬着的唇角僵起来,可放在外人眼中,她依旧笑得那样大方得体,甚至有些甜蜜。
“戴着紧了些,我晓得,不是送我的。”她挨着傅羡书的胳膊,说罢这句话,又躺到他怀里去,肘弯轻轻碰触他的腹下,“女人呀,总是这么傻。你送四小姐钻戒,如今落在我手上,我也有法子骗自己,在你心里头,我是要比她强的……可我要是真比她强,你又怎会想着送她戒指呢?”
“玉珊。”
“我不介意的。”白玉珊忙着辩解,似在看他,又似不在看他,笑得发媚,媚里又透出些悲,“没有名分也可以……你知道,这些东西,我从不向你求。我能有今日,本就离不开你,我的身子,我的命,都是傅老板的……”
琥珀色的液体漫过冰块,傅羡书气息冰冷,仰头灌了一口酒。
白玉珊也坐起来陪他喝,酒很烈很烈,好在她酒量不错,不至于醉,眼前独有些发晕。傅羡书俊美儒雅的侧脸在她眼睛里晃呀晃,是模糊的、虚幻的……
傅羡书不是看不懂女人的心思,只当时听孟婉秀同他讲谁碰都愿意,他转念想起贺维成来,一股无名之火就烧得杀气腾腾,怒上心来。
等坐在车上,消了消心头火气,傅羡书才晓得孟婉秀在耍醋劲儿。
他还能不知她的脾性?介小心眼儿的呆货。
傅羡书若真要娶姨太太,孟婉秀纵使委屈,也必不会反对,只她要真不反对,那他还图什么?
从小到大,他就图她小心眼儿,图她呆。
傅老板真要料理起风流债来,也是个铁腕子,手起刀落,绝不拖泥带水。
他搁下酒杯,轻握住白玉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说:“你的命是你的,以后这里也是你的了。”
白玉珊宁愿自己是醉了,徐徐呵出一口气,“傅老板出手可真阔绰,外滩无人不要羡慕我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别做多余的事。”傅羡书拍拍她的脸,再将她推开,径自起身去了楼上卧室。
白玉珊胳膊搭在沙发上,杵着腮,便又开始一杯酒接一杯酒地喝。
她的眼睛与酒杯里的液体是一样的,漂亮,秀气,但是个没有灵魂的死物,需得有人捧握在手里,才能荡出活泛的光。
傅羡书喜欢她什么?白玉珊以为可笑。他哪里喜欢过她?
她无非是傅羡书利用的工具,像他需要领带,需要西装,需要雪佛兰,同样,也需要一个女人。
傅羡书换了套崭新的长衫,很快离开了这里。门关上的声音很重,白玉珊的心惊了一跳。
她怔怔地望着傅羡书离开的方向,眼睛敏锐地捕捉到,车灯的光线亮荧荧起来,随着发动机呼噜噜的响,一点一点爬上窗户边,爬进黑暗里去,尾巴扫出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就在她眼前。
白玉珊又愣了一会儿,想起傅羡书最后对她说得话,伤心尽处,又忽地扯出来一个笑容。
她想:哦,真好,原来傅老板还是有喜欢过她的。
*
孟婉秀本应见着傅羡书就要走的,傅公馆讲要她陪着老太太去霞飞路买东西,来了只见傅羡书的车,才知自己又被他戏弄。
她掉头就走,司机就开车跟在她身侧,惹得路人纷纷行注目礼。孟婉秀脸皮薄,经不住人看热闹,停下来,气鼓鼓地瞪向傅羡书。
他问:“不跑了?”
“你到底要怎样?”
“不要怎样,傅先生想同傅太太约会。”
他衣冠楚楚,还是那样斯文的,又同她讲幽默话,可孟婉秀知道,这只是个会骗人的皮囊,到了兴头就变成禽兽。
“我不爱见你,要回去了。”
她站去路边拦黄包车,傅羡书下车来,抓住她的手臂,“我正要看看,这条街上的黄包车,谁敢跟我傅羡书抢生意。”
那刚停下的车夫眼见不妙,拉起车便跑远了。
孟婉秀呼不回来,气得脸色烫红,“我讲清爽,不爱见你,你怎死缠烂打,还要不要脸皮!”
“想看电影,还是想听评弹?”
“……”
孟婉秀拧不过傅羡书,同他去书场听了回《珍珠塔》,等出了书场,傅羡书吩咐司机回麦琪路的公寓。
孟婉秀心尖上凉,便不肯上车,仍执意要自己回去。
傅羡书说:“孟四,你别磨折我了。要怎样你才满意?”
孟婉秀听他冤到她头上,眼眶登时就红了,“你当我是什么人,也同你那些红粉知己一样么?今日去贝当路的洋房,明日去麦琪路的公寓,就是仙乐斯的小姐,如今也不是在妓院了,我比她们还不如,下了台还要去陪傅老板的睡!”
“何人讲你是陪睡的?”
“还用别人讲么!你都这样做了!”孟婉秀泪眼朦胧,瞪实了他,“傅先生还不如将那公寓拨给我住,好歹也算我的了,进不去别的女人。我嫌脏,我嫌恶心!”
他不知该从哪个旧账开始跟孟婉秀解释,沉默了一阵儿,抬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去,低低讲:“孟四,我就是想你。”
他这样有本事,一句话就让孟婉秀没了辙,只晓得哭。
傅羡书说:“你不愿跟我,那送你回梅泉里,回孟家。”
“我讲了,不要你送。”
她别开头就走,正低头揩眼泪,忽然听傅羡书从极大的恐惧中厉喝了声:“孟四!”
下一秒,她被生硬强大的力量反扯,耳边“砰”地一声,如同雷鸣,枪响炸开在人群泱泱的霞飞路。
孟婉秀弓着腰,几乎被傅羡书的胸膛覆下的力量压得要跪下去。她的惊恐不过两三秒,反应过来,去喊“羡书”,可他比她反应还要快,扯护着她,就近躲在车门后,将她塞进车去。
透过玻璃窗,她看见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及她细看,头就被傅羡书按下去。又是砰砰几声,子弹打在车门上,铁片迸溅的尖锐声,一下下刺扯人的耳膜。
孟婉秀被响声吓得捂住耳朵尖叫,她不知道傅羡书还会用枪。
枪火交战不过一两分钟,很快就停息,徒留下慌乱纷涌的人潮,以及霞飞路就近赶来的巡捕吹呼不止的警哨声。
孟婉秀睁开眼,放下手也不敢动,手掌里有黏腻滚烫的鲜血,好像是在她脸上。她擦了擦,果然是在脸上。
傅羡书钻进车来,他眼睛那样黑,更显得脸色苍白,神情瘦削冷肃,问她:“哪里疼?”
孟婉秀哆嗦着唇,顿了好几秒钟,才晓得回答说:“我没有疼,我没事,我没事……”
傅羡书闭了下眼睛。
“是表哥,我看到,是表哥开枪……”
孟婉秀已六神无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视线四处乱飞,一下又瞧见傅羡书额头上的冷汗,还有肩膀上氤氲成暗红色的血。
她顿时气都不稳了,哭着腔说:“你在流血,羡书,有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来人,快来人,救命!”
傅羡书松了一口气,缓缓伏在她身上,用指腹擦抹着她脸上的血。明明他还不知自己伤势如何,却在此刻发出劫后余生的笑来。
“你讲他干净。一个特务,来杀我的,你讲他干净……”
孟婉秀眼泪一下滚落,忙捂着他肩膀的伤口,血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淌出来,仍不住地唤人。
他神智已大不清楚,听入耳的话里,独独孟婉秀两声“表哥”最清楚,愤怒和焦躁随着神智溃散,又平生出几分委屈,便质问她:“孟四,你怎不喜欢我了?”
“……”
“……别抛下我,孟四,别抛下我。”
……
傅羡书被送去中山医院,孟婉秀要跟去,傅羡书的手下不让,只讲这是傅先生提前吩咐过的事。
孟婉秀恨得掉眼泪,那到生死关头不准她抛下他的人是傅羡书,可一早就不准她再跟着他的人也是傅羡书。
他们带着孟婉秀去了麦琪路的公寓,守在门口,孟婉秀静坐了片刻,又出门请其中一个人回孟家向她父母报个平安。
对方解释说傅公馆和孟家都已安排了人手,请四小姐放心。
她怎么能放心呢?
孟婉秀藏在帘子后,隔着玻璃窗往外打量,麦琪路无事,可也有巡捕房的人常过来巡逻。
大约待了两日,公寓里有个佣人做菜,孟婉秀也让傅羡书的手下进客室吃饭,顺道问问傅羡书的情况。对方也不好多讲,只是说傅羡书没什么大碍,已经醒了,但还要跟巡捕房那边审问几个刺客,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孟婉秀放开紧绷的神经,一松,脑子里白茫茫的,独独记得傅羡书临昏迷前同她讲得话。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贺维成,这个人,你们知道么?”
“摸过底子,傅先生一早怀疑他是特务,但没证据。”
“是谁派来的特务,要杀傅先生?”
对方笑了笑,含糊道:“讲不灵清,想杀先生的人太多了。”
“为什么?他只做生意。”
“也要看做什么生意。四小姐,先生在为南方筹备这个……”
他拇指和食指一张,孟婉秀反应片刻,才意识到是枪的意思。她呼吸颤了一下,不敢再问了。
“这事本不该讲,不过先生要同四小姐结婚,介事告诉你,也无坏处。四小姐能早有准备。”
她能有什么准备?
她听见枪声就怕,看见血也怕,做足万全的准备,都还是会怕的。
这日天惨阴阴的,像是从天而降的墙,糊着层灰泥,就要压下来。浓厚的云层中窜滚着电光,猛地一闪,不过两三秒,响雷就会轰隆隆撼震整个公寓。
孟婉秀藏在柜子里,紧紧捂住耳朵,瑟缩成一团。她从来都不知自己能这样害怕响声。
每次雷电有从缝隙里闪过,她的肩膀就开始抖,响声一来,无非抖得更厉害。
也不知过了多久,柜子门一下被拉开,轻微的风吹凉她脸上的泪。窗外疾风骤雨,雨声清晰起来。
“孟四……”
她抬头,看见傅羡书如同高高的山,屹立在光影里,眼光清亮,有惊惑,他似乎很快猜出孟婉秀藏在这里的原因,惊惑变作沉痛。
他朝她伸出手,低哑着声,“来,到我这里来。”
她缩着,不要上前。
他没有动,喉咙滚了滚,又缓缓放下手,“我派人将你送回梅泉里。”
又是一道刺目雪白的闪电。
孟婉秀猛地噤声,一下扑到傅羡书的怀里,他下意识紧紧抱住她的身躯。
在随之而至的雷声当中,孟婉秀环着他的手臂越绞越紧,牙齿不住地打震,最终崩溃地痛哭出来。
“羡书,很响,雷声好大……我听见好似有人在放枪……”
他胡乱吻了吻她的发,“别怕,别怕。”
傅羡书将孟婉秀抱去沙发,给她裹上一层毯子。她还是怕,拽着傅羡书的领带不放,泪意盈盈。
傅羡书说:“我给你弹钢琴听,好不好?”
客室里摆放着一架黑黢黢的钢琴,傅羡书掀开钢琴盖,腰背线条冷硬又挺拔。因为好久不弹,手生了些,试过几个音后,修长的手指便似在黑白琴键上跳舞,乐声从他指缝间溜出来。
孟婉秀躺在沙发上,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傅公馆,年轻的傅羡书也给她弹肖邦听。
她问他音乐的名字,傅羡书说是罗曼蒂克。孟婉秀听不懂,傅羡书就笑,笑得她脸发红,他的脸也发红。
她朦朦胧胧地睡过去,钢琴声也停歇下来。
傅羡书将孟婉秀抱到怀里,顺着她的唇缝细细亲吻,滚烫沉重的呼吸中,她似半醒,嘤咛着回应。
炙热,浓烈,彼此烧灼。
修长白净的腿落在男人的手掌间,脚尖越绷越紧,恐惧填塞的空虚,此刻换了傅羡书一寸寸填满,撑到极致,她细叫着哭泣。
孟婉秀看见他脸颊上有汗,眉目那样英俊,沉浸在黑暗中,眼睛也是湛亮的。汗水淌到她的胸脯上,又很快让傅羡书舔舐了去。
她在高潮的眩晕中半梦半醒,徒靠着傅羡书的胸膛取暖。
他在想事情,手指捻玩着她的头发,扯得她发间痒痒的。
傅羡书望着窗外风雨交加,独这一方宁静。
都讲租界里繁荣太平,可这样的世道又能太平多久?战火仿佛很快就会烧起来,想做百姓都是做不平安的,连求个安稳都那么难。
不过所幸,所幸还有孟四,任风雨飘摇,若能有她在,他就觉得安稳。
房间里的留声机搭响,唱针旋转起来,流淌出安静的音乐。
唱的是: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