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湖,春日初暖,波光万顷。
李檀到时,皇帝已在船上,早有机灵的小太监远远望见太后仪仗的黄罗伞,报给皇帝近侍路喜,小皇帝遂至舷梯迎接。
皇帝于这些无关的礼节上向来周到,从不落人口实,李檀也不在意。月宴刚要遣内侍扶她上船,李檀抬手挥退了,她不喜欢周围人真将她当年迈蹒跚的太后对待,这宫里生活本就无聊得近乎死寂,这样能让她活动的机会不多。
她晃晃悠悠地走过舷梯,将周围人吓了个要死,李檀倒乐趣无穷,她回头看月宴等人既担忧又不敢再中途上前,生怕摇晃了本就不算宽敞的船梯的样子,便心中暗乐,甚至都没看到脚下船梯与船体相连处的凸起。
“母后小心”。
未等李檀绊倒,一只手先搀住了她,宽袖下的掌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随后该握为抓,下滑至她的柔荑,四指并握,趁李檀还未反应过来,用力将她拉上了船。
两人的双手紧握,李檀感受到小皇帝分明的骨节磋磨在她无防备的掌心,指尖的薄茧微微擦过她水葱似的指头,坚定、有力地握住了她。
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李檀前所未有地感觉到,皇帝确实长大了。
虽然他一直不是个软和的性子,即便是小时候也没剩多少天真,可那副外表一直很能骗人,看上去温和无害,甚至有些怯懦,这里面有几分是李檀教的,有几分却是他天生便会的。
他们俩如同一对变色龙,幻化出安全的保护色伪装着自身,内里怀揣着如同星火一般的野心,小心翼翼地在深宫求生。
皇帝待李檀甫站定,便毫无眷恋地松开了手,背在身后,面上波澜不惊,只有站在他身后的路喜看见了,那只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
路喜眉毛都没动一下,躬身上前打了个千,轻声禀道,“太后万安,陛下听闻您邀约泛舟,已命奴才们于船上备宴,烦请皇上与太后移驾”。
“皇帝有心,做事也愈发体贴,哀家甚是感动”。李檀满面慈爱,向皇帝点头致意,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慈母笑容,仿佛老怀大慰,一副吾儿初长成的样子。
皇帝见了李檀如此作态,倒有些怔愣了,直觉地皱了眉,脸上头一回浮现出几许冷淡。
李檀有些意外,今天她可打定主意要演一出母慈子孝的和睦戏码,皇帝这副表情算怎么回事,平日里不是聪慧配合得紧吗,如今她都自愿扮老,做出个合格长辈的派头,他倒是半路撂起了挑子?
但她这点耐性还是有的,继续厚颜堆着笑容,两眼灼灼望向皇帝。半晌,只闻小皇帝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败下阵来,先开口道,“母后请”。
二人并行,刚要进船舱进膳,李檀却说,“春日正好,不如多劳动几步,于甲板宴饮,以此美景下酒,岂不妙哉?”
小皇帝转身看向李檀,一边眉毛微微抬起,似乎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她。
李檀心里有些虚,她知道这建议有些突兀,春日正好个狗屁,甲板上风簌簌刮过,仍带寒意,不过她向来爱异想天开,偶有如此提议倒也不算太奇怪,于是装得更加理直气壮,以免皇帝起疑心。
只见小皇帝站在逆光处,看不太分明脸上的表情,只沉默了片刻,便带着隐隐的笑意回应道,“都听见母后的吩咐了,下去办吧”。
路喜轻声应是,不多时便布置好了,二人移驾入席,虽冷了些,可景色确实不错。
席间,李檀笑着发问,“皇帝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儿子愚钝,还望母后提醒。”
“你心怀天下,国事操劳,不记得是应当的。来人,将东西呈上。”
李檀轻轻拍掌,一旁的月宴立刻让人将准备多时的惊喜端了上来。那是几坛子青竹酿,呈在晶莹的玉杯当中,阳光刺进酒中,反射出夺目的光芒。
“这是……”皇帝看着那酒,有些失神。
“这是你幼时与我一起酿的酒,就埋在当初住所的前院中,到今日正好十年,当日埋下时,哀家就曾发下宏愿,有朝一日,必将看到皇帝如这青竹一样凌霜傲雪,大展宏图,如今皇帝亲政,哀家遂叫人起出,与皇帝共品。”
这话全是瞎说,李檀才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酿的酒,也根本没发过什么愿,她那时自顾不暇,与小皇帝酿酒纯粹苦中作乐。
可她不记得,当时还是小儿的皇帝肯定更不记得,不过是拿这酒做个由头,追忆共患难的情分,下面这些话才好开口。
甚至连这酒她都特意让人做了手脚,增加烈性,若能灌醉小皇帝,她接下来的安排便更容易蒙混过关了。
小皇帝举着酒杯,仔细打量着,不见几分感动,也久久未饮下,
李檀会意,开口想让内侍按例检验,却被皇帝阻止。
“母后慈爱之心,朕怎会不知,何必要多那些繁琐程序,白白损了母子的情分”。说罢,皇帝便抬头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