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隐村一年四季降雨,就连夏季,也是下着闷热的雨。实在无聊乏味,才听闻与火之国交界的地方,正要举办“夏日祭”,其他地方的特色都是举办庙会和花火大会,但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这里还盛行乘船出游。我对这习俗好奇极了,从小到大都没有坐过船,这节日像一只猫爪在我心头一直挠痒痒。
向鼬打听相关事项,我这时候才知道他已经被鬼鲛预定了。
鬼鲛打理着自己的鲛肌,舔舔嘴唇说:“小姑娘家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我不能一起去?”我不服气地问着。
他停下了缠绕鲛肌的动作,笑着没好气地说:“鼬先生,你这妹妹护食护得紧!男人喝花酒,哪能带上女眷?”
我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游船活动,没想到竟是在画舫上喝花酒,更不知男人喝花酒也是讲究呼朋引伴的。鬼鲛早早就拉了一船花枝招摇的姑娘,软磨硬泡拉着鼬去一同见一见世面。
好不容易找到点乐子,我哪能这样就放弃?我转头就去找了阿飞,阿飞跟我一样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当即便同意了,还颇有义气愿意借我一套男士浴衣。
眨眼便是夏日祭,我前头送走鼬和鬼鲛,后头便用纲手教的方法把自己伪装成二十多岁的模样,换上男士浴衣,灰色的里衣,搭着黑色的羽织,素得很有味道,头发随意挽成高高的发髻,对着镜子一照,俨然一细皮嫩肉的公子模样。
“怎样?我是不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敲开了阿飞的房门。
他打量着我,顿了一下,轻笑两声:“公子,我们出发吧?”
村子里庙会的规模不小,虽然已经做了万全准备,我还是害怕被人认出来,街头摆放着卖面具的摊子,狐狸样式的稻荷神面具我已经看倦了,正好摊子一角放着一个面容丑陋长着獠牙的暗红色面具,我眼前一亮。
“老板,我要这个面具。”
“这个叫般若,是由女人强烈的妒忌怨念而形成的厉鬼,寓意不太好,您确定要这个?”
“我不在意这些,就这个了。”
系好面具带子,再睁开眼,面前一暗,透过面具看世界的感觉大不一样,视野受到了束缚。
我一边调试着面具,一边问面具从不离身的阿飞:“你不觉得难受吗?”
“习惯了就好。”
再往前走,还有卖香包的,我随手拿了个香气凛冽的,挂在身上。
随后就到了河边,阿飞租了一叶小舟,我兴致冲冲地要划桨,船行了没多久,一股眩晕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分明是你先约我出来的,怎么半途摆脸色给我看?”阿飞很好脾气地接过船桨。
我神色恹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晕船。”
船还在随着水波晃荡,就连坐着也不舒服了,我顾不得形象,双手交织垫着后脑勺,躺在船头。不知道游荡了多久,阿飞推推我,小声说道:“前面有熟人,要会一会吗?”
我神志恍惚地点了点头,阿飞蹦蹦跳跳到船尾,加大力气奋力向前划去。
“嘿,鬼鲛前辈,鼬前辈!好巧啊,你们也在呢!”
他嘴里喊出的名字让我彻底清醒,但这时候起身就太明显了,我僵硬着以不变应万变。
*****
为了尽情享乐,鬼鲛特地租了一艘能容纳十人左右的大船,此时只坐了五六位姑娘和两个大男人,还有些富余空间。他的身边围着三四个姑娘,鼬一个人坐在船头,与剩下的姑娘维持了堪称礼貌的距离。鬼鲛抿了一口酒,无奈地看着搭档,光看着什么都不做有什么意思?不过据他对鼬的了解,愿意陪他趟这趟浑水已经是给足他情面,实在不能再强求鼬也跟自己一样接受姑娘们的伺候。
其实宇智波鼬这人,表面不说,心里要求比谁都高,毕竟出生于名门望族,寻常女人入不了眼也是正常。这样想着,鬼鲛又愉快地喝下女孩子们递过来的酒。
船上欢声笑语,气氛倒也欢愉,姑娘们才不怕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们呢,鬼鲛出手阔绰,生性豪爽,有一种特有的男人味;而鼬虽不苟言笑,但那冷清忧郁的气质简直是一剂最好的春药。
忽然对面传来有些许喧闹的声音,隐隐约约见着有个对他们招手的人影。两艘船离得近了,鬼鲛方才辨认出站在船尾上划桨的是阿飞。船头懒懒散散地躺着一个女人,对方虽身着男装,却毫无掩饰女性特质的意图。许是衣服有些偏大的原因,黑色袖子长长地遮住了半个手掌,露出葱兰般的细指,她脸上戴着有两个犄角的红色般若面具,头发简单地扎了一个发髻,身上无一点首饰装扮,微透的灰色内衫遮不住她的窈窕身姿,本是英气十足的造型,偏偏配上她柔若无骨的慵懒媚态。乍一对比,鬼鲛顿时觉得身边的莺莺燕燕兴致全无。
“阿飞这小子真有艳福。”他嘟囔一句。
搭档先生本就是被他拉着强行上了贼船,此时也终于肯施舍他的目光,鬼鲛突然觉得,他的搭档和那位小姐身上,都散发着某种相似的气质。
他于是暧昧地对搭档笑笑:“那是你的菜。”
鬼鲛索性邀请阿飞和那位佳人一共过来喝酒。阿飞把桨插到水下,稳住了船身,他自己先轻巧地跨过来,然后伸出手扶着那女子。那女子十指丹蔻,白得晃眼,红得诱人,看得人心猿意马。即便不情不愿,也还是扶着阿飞的手臂,慢悠悠地过来了。
因为他们的加入,画舫突然间拥挤起来,先前与鼬隔着些距离的流莺此时也大着胆子贴上去,阿飞挤着坐进腾出的空间,女子挨着阿飞坐下,鬼鲛殷勤地自我介绍起来,他们今天出来玩乐,都没有穿鲜艳的黑底红云晓袍,因而看上去不过是些孔武有力的忍者。讲了半天,女子还是懒懒地靠着阿飞不开口。
他有些恼了。“鄙人在这口干舌燥了半天,却不见阁下开口?”
阿飞揽着那女子的肩,赔笑道:“她任性惯了,连我都不敢对她强求。”
“妾身阿凝,大人垂怜,感激不尽。”佳人吐气亦如兰,身上清清淡淡地散发着一股芬芳,越闻越觉得沁人心脾。
“是橘花的味道。”见鬼鲛一个劲嗅着,鼬好心开口解释。
“该罚酒了……阿凝,”说着阿飞斟满一杯酒,“别扫了大人们的兴致。”
想不到她不仅搭理人不走心,喝酒也偷懒得很。她的面具上有张长着獠牙的嘴,那嘴是挖空的,因此有些缝隙。鬼鲛本以为可以借着喝酒的契机,窥得庐山真面目,却不想她没有接阿飞的酒,自己拿了一只细嘴酒壶,透过那缝隙,直接灌进去些酒。
美人总归是一举一动都透露着风情的,因此美人的无礼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阁下心高气傲,想必不屑与我等俗人为伍,”鬼鲛咧开嘴,“不如陪陪我的搭档,你们都是谪仙般的人物。”
女人一瞬间有些僵硬,阿飞很是大度,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去吧,陪陪鼬先生,这样美好的夜晚,他一个人也太寂寞了。”
她端着酒,在摇摇晃晃的船上摇摇晃晃地挪到鼬身边,他身边是那些风尘女子,没有供她入座的空间。女人犹豫了一下,犹如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鼬的大腿上,兀然正襟危坐起来。
这女人总给他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因为过度使用写轮眼,鼬的视力已经变得很差了,他甚至只能依稀辨别出怀中人的大致轮廓,但他没有心思在这种人身上浪费瞳力。只不过她的身体告诉他她很紧张,鼬稍微想了想,他的天性不喜欢为难他人,想来她也只是个为生活所迫的女子罢了。
“你不必如此拘谨。”鼬伸出手,顺势搂住她的腰,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她身上的布料不是绸,而是麻,同样的轻薄,麻比绸多了一丝随意,少了一丝骄矜。
夏夜湿凉的水汽打在身上,降去了那股燥热,杯中的清酒,清冽中带着辛辣。
反观宇智波光希这边,她既要端着身子,不能让鼬瞧出端倪,又要与不时袭来的眩晕感对抗,干脆埋头喝酒。
喝下半壶酒,身子便软了,再加上水路颠颠簸簸,她的灵魂似乎被抖落成好几块,各个部分莫衷一是,不知身处何处。湖上起了风,光希觉得有点难受,情不自禁地靠在鼬身上,手也不知分寸地乱碰,碰到他的脸,却被捉住。
“你的手好冷。”
“大人,我的心还是热的。”
他就这样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的打算,她也没有挣脱的意向。
突然,她开口了:“您爱过吗?”
鼬沉默了。
没等到他的答案,她又自己接着说:“像您这般完美的人,想必是不会为凡世的情爱所烦扰的。”
河流的上游陆陆续续漂下些莲花状的河灯,明明亮亮的在漆黑的河面上尤为好看。
“其实我们今天也为大人准备了不少河灯呢。”一位流莺开口道,她有着一双格外透亮的眼珠。
“那我们也放着玩玩吧,阿凝、阿凝,醒醒,”阿飞唤着她的名字,“好玩的来了,你快醒醒。”
她早已放弃挣扎,无力地倒在鼬怀中,这时候只要他想,他可以一窥面具下的真容。但是鼬没有,这是他做人的底线。所以鼬只是他侧了侧身,让她躺得更舒服些、也更无防备些。她的香颈像工艺品似的呈现在他眼前,那雪白细嫩的肌肤,很难叫人不动心。鼬是君子不假,但君子也是分场合的,如今这种场合过于君子,便是不解风情。男人干燥的唇在她脖子上有意无意蹭了几下,她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
鼬轻轻推推她的肩膀,问:“要放河灯吗?”
她慢慢端起身。“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不必在意。”
此时她扭头望过去,水面上明黄、暗红的河灯稳稳漂浮着,与水下幢幢灯影交相辉映,真可谓“良辰美景奈何天”。
“大人,您瞧,妾身不胜酒力,已经握不住笔,不如您替我放一盏……你我今日有缘,我便放一盏祝您,年年岁岁有今朝。”
他的手穿过她的胳膊,虚搂着她的腰,握着笔很是认真地一笔一划写起来,鼬的字跟他的为人一样,冷淡不粘连。一开始只是虚虚搂着,后来他的力道慢慢加大,他们接触的地方亲密无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藏匿的欲望。她紧张得跟个弹簧似地快要蹦出去,却被他压下。
“别动。”
大家都是凡人,有些欲望也未尝不可。若她问心无愧,她大可以放开手脚戏弄鼬一番;可惜她内心并不坦荡,那种不知自何时起萌发的丑陋情感折磨着她,她自身尚且难保,更别指望保留戏弄人的余力了。
好在鼬不强求,写完了她的,他的禁锢也放松了。鼬自己也写了两盏,一盏写着“最爱的弟弟”,一盏写着“最爱的妹妹”。
“大人还有弟弟妹妹呢?”她轻声问道。
“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阿凝于鼬,尚且是个有资格追求的普通女人;可宇智波光希,却是个连资格都没有的特殊女人。这认知如同头顶泼下的一盆冷水,她却是连心底都结冰了。
也罢,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注1]
[注1]李碧华《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