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酩酊天[H]--030 封喉墨

塞北阴冷寒烈的空气随风渗入口鼻,她向前走了几步,合身被人压进雪地里。是耶律阙追来,死死掐着她的脖子,眼睛通红,如幼童失了心爱的玩具,“你要去哪?”

颈上金环陷进皮肉,她狠狠挣了一下,新鲜的呼吸从脏腑间缓慢离开。她四肢无力,本也挣扎不过,耶律阙仍未松手,眼看她眼神逐渐涣散,沾血的手臂摔回雪地,他俯身用生硬的齐国话嘶声道:“你不要逃,不要逃。不听他的,我带你回辽国,你听话,不杀你。”

栖城即将城破,辽军大约要退出城去,方才耶律敬拿了匕首下地牢,刀锋抵在她颈间,叫耶律阙背过身,“这个是硬骨头,又认识你我,迟早是祸根。背转身去。”

她已听得懂辽国话,轻轻喘着气,颈间已渗出血珠。

耶律阙不肯,正与耶律敬争执时,有手下送来前线战报,耶律敬看过便变了脸色,带耶律阙匆匆离去。辽军已到穷途末路,守备松懈,她费了些功夫逃出地牢,却又被返回来的耶律阙扼在雪中,痉挛的手指摸到地上半块残瓦,抓起来用了全身力气砸向他额头。

他当真不动了。几滴血滚烫地落下来砸在她脸上。

她永远记得栖城的街巷,捡起一件黑袍披在肩上,沿街向南。城门紧闭,外面不断传来喊杀声,沿街有逃窜的辽军向她看来,她无路可走,拢起衣襟勉力躲上城墙。终究有人追来,背后一凉,一时不觉得痛,只是全身气力逐渐流失,跌了一跤,眼前一片灼目光色落下,是一只被铁箭射穿的白鸟。

耶律敬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她耳中嗡嗡,一个字都听不清,只是伸手猛然拔出铁箭,转身回手便刺。刀刃卷入胸口,同时铁箭深深楔入他颈间。

她记得元翡教过她杀敌。剑刃没入皮肉,握住剑柄垂直一拧,血气顿泄,敌人连挣扎都不会有。

都是纸上谈兵,她只有一支铁箭。耶律敬脸色煞白,仍挣扎着起身踢开她,摸出信号弹来放出。空中一片殷红,片刻后城下响起一阵马嘶,辽军小队得令弃城撤退,伴随着耶律阙的怒吼声。地上一声闷响,是耶律敬倒下来了。

雪下得很大,一层层浸过口鼻,冻僵的四肢渐渐失去知觉。单薄衣袍挡不住一丝寒冷,她提剑勉强向耶律阙消失的地方走了几步,终是一头栽倒。

轻柔的雪花包围上来,意识有些模糊,猎犬凶悍的气息侵袭过来,尖利的牙齿似要向颈中咬下,她只能轻抓了一下手指,手中没有那支铁箭,只抓到一捧细雪,沉重的剑柄埋在一尺外的雪中,遥不可及。

元翡渐渐合起眼,睫毛上堆起一层白霜。犬声蓦地消失了,身侧响起雪堆被压实的咯吱声,有人跪在身旁,一只带着血腥的手用力掐她的虎口,拍打她的脸颊,摸索按压颈间脉搏,又拢起大团的雪擦她的额头和眼睛。

莫名的热气烘上来,她朦胧睁开眼,看不清身前人影。他似乎说了句什么,俯身下来。模糊视野内对方皱起的眉间有浅浅的纹路,随即背脊被大掌扣住拉入怀中,身躯隔着两副甲胄,却有滚烫的汗滴落在颈间。

那人将她拦腰抱起,马背颠簸,她浑身力骨被抽空殆尽,单倚在那人胸口都疼出一身细汗,似乎在穷冬烈风中搜肠刮肚吐了几次,终于昏然陷入沉睡。

梦中是洛都的颍川侯府。正是仲夏时节,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寿春站在檐下,容色还十分年轻稚嫩,没有后来的乖张骄纵,神情有些犹疑不决。马车等在街边,她欲出府去,却又怕雨水弄污了绯红罗裙,终于咬了咬牙,迈步下阶,夏日清凉的雨水溅上金枝玉叶雪白的手臂。

哥哥牵了她的手,悄悄溜进门里去找父亲。庭院深深几叠,西府海棠花已落了,如今是满枝青翠,在雨中一点一点致意。元霁在书房练字,他们便趴在桌边看,字字力透纸背,狼毫落纸如刀刻斧割。

父亲那日写的是什么,她早已记不清,恍惚记得纸上凌乱纵横,有雪有刀,庙堂寂寂,朱弦早绝,名剑空悬。

狼毫搁在案上,昙花若有若无的气味氤氲在洛都绵延的春夜中,笔饱蘸了墨,旋即被另一人握起。执笔的手骨节修长有力,那人向她看来,带笑问道:“元二,你哥哥叫翡,你又叫什么?”

她想不起来,唯有沉默。笔锋悬起,久久不落,一滴墨涌到笔尖,倏地滴入纸端,无声地洇开大片墨色。

帐中炉火烧得滚烫,元翡似乎仍觉得冷,毫无声息地在被中瑟瑟发着抖。

室内满是血腥气与呛人药气,闻得久了,令人直欲作呕。又一床厚被压下来,她猛地打了个哆嗦,直推开那床被子坐了起来。陈聿连忙把手伸来覆在她额上,“醒了?”

高烧之下视野仍有些模糊,却分明认得出坐在榻旁椅中的人。陆侵皱眉盯着她,她冻得转不开眼睛,就这么回望过去,无数字句涌出胸腔堵到唇边,偏偏全身仍滚烫着打着抖,连带着舌头都有些打结,只得慢慢把几个字说清楚,“……他死了没有。跟我去的人,回——”

话音未落,陆侵突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

元翡伏身呛咳起来,陈聿神色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反倒是朱乘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却见陆侵收了手,起身推门便走,他立刻追出去。

陆侵昨日在雪原里找到日暮时分,入夜时分背着元翡回营,苦寒天里额上竟在滴汗,整夜脸色冷得像冰,陈聿要靠近,被他一脚踹开,到了今日清晨,他方才卷起箭袖将狗咬的伤胡乱裹了,却也就用这只手给了元翡狠狠一巴掌,显见得心情差到极点,朱乘不敢多话,只是跟着。

陆侵一口气走出很远,朱乘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终究试探着拉了陆侵的手臂,又想起他腕上有伤,赶紧松开。

手忙脚乱间,陆侵猛然站住了脚,朱乘一下子撞到了他后背上,捂着头道:“四哥,你饿了没有?总得吃点……”

陆侵站定回过身来。面前的少年嘴唇张合唠叨着,他额角一阵阵抽动,全没听进去几个字,满脑子都是昨日傍晚雪中情形。雪中夕阳紫红交织,近乎瑰丽,他在如刀冷风中将人拉扯起来,她已僵得连呼吸都难,唯有食指动了动,要拿雪中的剑。

这便是元翡耗尽神思阳奉阴违换来的自在日子。

元翡埋在被中咳了半晌,左边脸颊一时滚烫。陈聿在榻边坐了一阵,终于告诉她:“不知道。风雪太大,你的剑上都是血,耶律阙大概是受了伤,掉到悬崖下去了。你的马认识路,追到那里便不肯往前走,你摔在崖边,才没有跟着掉下去。一同去的回来四个,辽国黑甲一口不留,宫将军说你们很出色……”

过了一会,他又低声道:“可是你不该追过去的。万一有埋伏怎么办?又不比上次在寺里,耶律阙可不是关镇古。倘若王爷去晚一刻,他的狗真咬了你的脖子又怎么办?”

她面向里面摇了摇头,昏昏沉沉地答话,“……下次不会了。”

又过一日,安平流来探望,“侯爷,你可好些了?”

元翡似乎畏寒,披着厚重大氅倚在桌前看书,抬头看他时露出雪白颈中一线淤青,声音仍有些哑,“你怎么了?”

安平流体内毒清了大半,仍旧虚得脸色发青,脸色带苦,“宫将军骂我本是纪党窝里的崽子,在洛都却非要跟他玩,结果又跟你跑来塞北,两只脚踩三堵墙,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元翡深以为然,“宫将军说得不错。”

安平流气得瞪眼,“咱们俩不都是一样的吗?”

元翡点头道:“是啊,一样的。”

宫情进门来骂:“听见没有?吃里扒外敢做不敢当的孙子,你有侯爷一半坦荡,我跪下来叫你爷爷!侯爷,这是狗少给你的。”

元翡接在手中,见是一块红石头,坠在玄黑丝线上,是他的剑坠。朱乘抱着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你救我一命,我会还你的。缺什么少什么想要什么,拿这个来找我。”

阵前兵戈凌乱,分明他也救了元翡一命,何况元翡并不缺什么。但少年人心气高傲,欠谁都不肯欠她,元翡也只好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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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侵:怎么不说话。翡翠翡翠,她是不是叫小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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