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音寂--第二十三章 粉墨

这样的九阙,对喻殊来说是陌生的。

他不曾见过她这样。

倒像是在和顾笑之争风吃醋似的。

演得很好,连细节都掌握得很精准,比之先前以不痛不痒的调侃挖苦装作吃醋,这次有显而易见的进步。

这让他不禁去想,前些日子,她去祁沧府上,祁溟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在他眼里,她所有的反常,都该是有利可图。

喻殊屈身抬起九阙的下巴,与她对视。

九阙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他们就像两尊静止不动、毫无生息的雕像,企图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情绪波动的裂痕,但是都没有。

喻殊放下手,直起身,将腰间的佩剑取下,哐当一声丢在了案几上。

九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她听见喻殊说:

“三日后还给我。”

九阙没想得明白,蹙眉看他。

喻殊也蹙起眉,看回来,“你不是喜欢往剑上系剑穗吗?之前连旁人送的剑穗你都给我系在剑上,现在不喜欢了?”

顾笑之送给喻殊的剑穗,九阙没有像她对顾笑之说的那样把它拿去扔掉。

非但没有把它扔掉,还顺手把它系在了喻殊当时的佩剑剑首上。

当时她还调笑着说:“看起来丑,挂上去倒还挺独树一帜的。不过,你若不喜欢,就解下来自己丢了吧。”

后来九阙再没有见过这把剑,也不知道喻殊有没有将剑穗解下来丢掉。

这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情。

直到今天,它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起初她想,他果然没有把它丢掉。

后来这种想法无端演变成了——

他竟然没有把它丢掉。

九阙没有去拿喻殊丢到桌子上的那把剑。

她低下头,把顾笑之送的剑穗从原先那把剑上解下来了。

她将剑穗捏在手中,小声说:

“我现在不喜欢往剑上系东西了,喜欢扔东西,我替你扔了吧。”

喻殊看着她,缓缓笑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掰过她的脸,在她的唇瓣上轻咬了一口:

“随你。”

九阙仰起头咬回去,“……这么轻率?”

女人本来就很难缠,尤其是九阙这样的。

喻殊伸手去解她的衣服,“九阙,我是真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

“你是不是特别后悔?”九阙按住他的手,“有没有想过,是谁都好,偏偏被最不好的招惹了?”

她做好了喻殊会说她有自知之明的准备。

可他没有。

他仔细想了想,“迄今为止,我后悔的事,只有一件。”

他有生以来唯一一件感到后悔挫败的事情,唯一一件拼尽全部努力都无法追回的事情,知晓的人很少。

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晏迟与千瑟知道。

当年他父亲死于刀剑之下,手下的人乌压压跪倒了一片,对他说,你不能出去,你千万千万不能出去。

他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审时度势,没有妄想着以尚还弱小的臂膀去支撑住尽数倾塌的城墙,更不能以尚未丰满的羽翼遮挡住王朝更迭的凄风苦雨。

晏迟说,我知道你不是色迷心窍的人,只是真的没有必要因为一件曾经没有完成的事情,将这份特殊的关照给九阙。

但晏迟这句话说的不对,因为这个原因得了他特殊关照的人,不是九阙,而是顾笑之。

他没做到的事情,顾笑之做到了。

一个自身难保的小丫头,居然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冲出来要为父报仇。

不是不识利弊,不是自不量力,不是以卵击石。

是他想看见的,许多年前能够这样做的某个自己。

喻殊第一次见到顾笑之的时候,确实在她身上看见了九阙的影子。

是在绥州的万里风沙之上,沉腕拨镫、眼神明亮的那个九阙。

这时候的九阙已经习惯于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在面具之下,只知道与他说些虚情假意的话,最初打动他的那些特质,渐渐地都看不见了。

而顾笑之没有改变。

她身上也背负着血海深仇,但她眼底的火光从未熄灭过。

在黑暗中,她也可以自己走出一条光明的路来。

九阙不一样。

她没办法自己将那条路走出来。

喻殊起初以为,九阙与顾笑之是同类,后来才发现,原来九阙与他才是同类。

他发现得太晚,等到这个姑娘第一次在他身下辗转承欢,他看着她因为疼痛而泛红的眼眶,终于觉得覆水难收。

那一天是他父亲的忌日,九阙误打误撞来这间屋子找他,见他破天荒地在喝酒,非要拽着他拼酒。

他们喝了许多,喻殊自控力极强,没有喝醉,但九阙醉得不轻。

她倚在他怀里,颠三倒四地说:

“西羌那鬼地方,特别讨厌。”

“我好想我娘。”

“我第一次见你,你骑着一匹马,威风凛凛的。”

“那匹马的毛色很好看,我当时就想摸一摸,胆子小,没敢。”

她絮絮叨叨地不停说话,从没有这么啰嗦过,整个人都冒着傻气。

喻殊一言不发地听她说,九阙得不到回应,委屈得不行。

“喻殊,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呀?”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八爪鱼一般攀在他身上,喻殊拿她没办法,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有不喜欢你。”

九阙舒展开眉眼笑起来,在他的脸上亲来亲去。

她含糊地说:

“我也喜欢。”

“见到的第一面呀,就喜欢。”

之后的发展彻底脱了线,又好像是顺理成章的。

这个时候,他们内心的防线最脆弱,最想相互取暖,最易越界。

喻殊按着九阙的腰进入时,九阙咬着牙没出声,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坏毛病。

也许是在西羌,也许是更早之前。

是他不能参与的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喻殊看见九阙正坐在床沿,看着自己身上欢爱的红痕发呆。

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媚笑。

这一个笑容,在他们之间划开一道天堑。

喻殊本来想问她,她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是喜欢他的那匹马,还是喜欢他,抑或是其他。

但他知道没有必要了。

他们从来都不是身处光明的人,相处时有多少不纯粹的试探与算计,他自己都数不清。

当不得真。

他看着她粉墨登场,就像站在深渊的最底层,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他应该彻底将她拉下来,可他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想把她推出去。

喻殊移开了自己放在九阙衣襟上的手,他淡然地看着她:

“九阙,关于你的所有事情,我没有后悔过。”

“还有,不对。”

如果那天,她没有来这里,就会是其他人,对不对?

——不对。

九阙捏着顾笑之送喻殊的那只剑穗,头重脚轻地往西阁第八间的方向走,在门口不由停了脚步,差点以为自己心绪不宁,走错了地方。

候在门口的南乔看见九阙,赶忙迎了上来,“九阙姑娘。”

南乔的精神有些恍惚,不过走了几步,脚步都是踉跄的。

九阙上前扶住南乔,看见她的脸上似乎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刚想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南乔却已从怀中拿出一物,递到了九阙面前。

九阙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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