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尽,夜幕降临,将满月轮悬於远处山巅,屋里静悄悄一片,乌眉偕丈夫回到家时,只见厅上亮着灯,却没看到女儿身影。
如今小疾不在,岚儿除了偶尔会到夜儿那边住几天,其余的日子,就像回到了往昔,只有一家三口的简单生活。医馆事繁责重,自认无法两边兼顾,自岚儿出生後,乌眉便专心在家里养育孩子,陪伴女儿长大,直到岚儿十多岁後,才重返医职。
这麽多年下来,竟不知道,单纯内向的小姑娘,究竟是在什麽时候,和两位兄长间有了男女之情,尤其是和夜儿。即使阿色阻止,她终究找了夜儿深谈一番。
年龄的差距,小疾的心情,身为兄长,他应该做的是退让,而非夺取,即使他的确喜爱着岚儿,即使族人允许多夫多妻。但是当你身在一个人怀抱中时,要如何不去顾虑另一个人是否会伤心、妒嫉、害怕。而当你有这样的心情时,又怎麽能全心全意的去喜欢一个人。
但那孩子却负着手,站到窗前,语气平缓冷静,「我不需要岚儿的全心全意。」
「能请娘,不要阻止可好,也别让岚儿有所不安。」
沉默的背影,隐约散发出的气势,以一个男子的身份,表达其不打算变动的意念。
她没说动儿子,但也没因此接受这样的结果。
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至廊上,轻叩门扇,「岚儿。」
微微咳嗽声从里传来,近日天候不稳,乍暖还寒,莫不是也中招了,匆匆推门走进房里,房中央被褥里,隆起个小丘,岚儿整个人紧紧裹在被里,只有一张脸蛋露出被缘,满脸通红。
模样完全与白日医馆里一群患者没两样,伸手往额头探去,体温果然较平常高了些,「烧多久了?有咳痰吗?会鼻塞吗?嘴巴张开我看看。」
女儿可怜兮兮的蹭了蹭她的手心,「娘,难受。」
「待会儿我让你爹抓药去,瞧你晚饭也没吃,我先去煮碗粥,给你垫垫肚子。」
「要加蛋,还要加糖。」女儿软糯糯抓着她的手指道。
「好,好。」就还是个爱撒娇,要人疼盼人宠的孩子,不忍她陷入这样的困局。
夜儿可明白,爱两个人,要比爱一个人,困难太多,付出更多,同时也将失去许多。
* * *
夜晚,狂风挟带大雪纷飞,雪原尽头,一处山缝裂隙里透出隐隐火光,洞外雪地上血迹斑斑,一路往里延伸而去。火堆旁,青年盘膝而坐,未束起的发丝凌乱披於肩上,上身赤坦,一道长长伤痕,自他背後肩处斜划至腰际,翻开的皮肉呈现焦黑,露出底下血肉模糊一片。
白疾面无表情的将药涂至伤口後,将外袍抖开,背部衣料果然被赤血藤鞭出了明显的裂口。
不知道还能不能缝补。
有点懊恼,解开包袱,将懒懒做予他的衣袍收放好,才换检查此趟的主要目标物。
木匣里放着数株通体雪白的花草,幸好花苞未在混乱的移动中碰落,连根带叶,植株完整无缺。
花名月见,这是他首次见到它的实体。
月见为阴,夜栖为阳,族中视为珍物的夜栖草,来自於圣山,皆为雄株,不落子,不结果。月见花则是它的雌花,只生长於母神的源地。
传说中,母神的源地,是处云雾缭绕,绿林蓊翠的广大山谷,此地却是雪封千里,冰冻百仞的无名湖边境。
端详起只在图监上看过的花草,宛若冰晶雕琢出的吊钟花苞,形如兰草的银白细叶,折下片叶角,嗅闻其气味,淡淡幽深的香气,彷若相似。
背上传来锥扎似的炙疼,腹中涌出与之抗横的炎热,合上木盒,正身盘坐。
还有三处地方,待完成了,他便能够回去见她了。
* * *
滴。
滴咚。
唰哗哗────
夜半,睡梦中,岚儿蒙胧醒来,屋角灯火微微亮着,窗外传来闷沉的沙沙声响,竟是下起大雨了。
睡了一觉,喉咙乾的发疼,爬坐起身,伸手构过床边矮柜上的水瓶杯子,才倒好水,要将瓶摆回原位时,衣袖勾倒了杯,手在慌乱中也拨倒了瓶,洒了一地湿淋。
疲惫的擦去地上水渍後,捧着瓶,喝下里头残留的冷水,然而份量太少,仅够润湿乾裂的唇瓣,焦渴未解,摇摇晃晃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才拉开一线门缝,凛冽寒气立刻毫不留情的灌入,岚儿瞬间将门拉上,不争气的爬回被窝,闭上眼。
唰哗哗────
咚滴。
咚。
好渴。
睁开眼,细长的水瓶仍摆在枕旁,摇一摇,空的,终於放弃挣扎,走出卧房。
雨已停了,屋外白亮如昼,墨蓝夜空上,硕大圆月漾洒着银辉,彷佛踮起脚尖一踪,便能跃入月中。
轻风掠,流云聚,星河清清,缥缥凌虚。
她看见檐上的屋脊,树尖的顶梢,身子逐渐远离地面,沉睡中的村落化为脚下细点,原上的溪流化为一线银带,弯延往北方而去。
呐,原来是在做梦呀,身子还在往上飘着,半空中,细雪静静落下,看着距离愈来愈远的家乡,突然害怕了,伸直手臂,想要回去。
遥远处,隐约一声低沉的哀鸣。
蓦地惊醒,她坐起身,心跳有如擂鼓。
喉咙烧灼成一片,拿起水瓶和小灯,走出卧房。
抬头,上方是黑沉沉的夜空,覆盖着厚重的云幕,不见月,不见星,寒冷的风吹过廊间,护着烛火,哆嗦着快步跑进後厅。
桌上茶壶里仍有水,才心满意足的喝着,厅上某处窗扇突然被风吹开,烛火瞬间被吹灭。
她被吓了一跳,放下杯子,摸黑着上前,要将咿哑作响的窗子关好,靠近窗边时,似有若无,彷佛听见远处传来深隧幽远的山音,像是有东西在深山中长啸,却不是任何鸟兽能发出的声音,声音里,带着莫名的寂寞。
心口传来一股悸动,握住胸前玉石,往前踏出。
轻薄淡影,穿过窗棱,飘过围篱,似被看不见的呼唤所吸引,一步步,走入无尽的黑暗中。
黑暗里,脚下是柔软冰凉的草地,头顶星空灿烂无垠,却无法辨视出任何一颗的名称,繁星明亮如灯,却不闪不灭,有如死物般镶於苍穹上。
走在小径上,衣角似被股力道轻轻拉扯着,她只是顾着往前走,执意要找出声音的来源。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荒原上,空旷宽广,却无风无息,感受不到冷热,感受不到一丝生气。那声音早在不知何时便停止了,回首,想循原路回去,却只见一望无际的草原,来时的小径已消失无踪。
再转身,狂风暴雪倏地扑面而来,慌忙抬手挡避,风啸声中,哀鸣再次响起,这次变的十分清晰。
鹅毛大雪不一会儿便覆满全身,眼睛几乎要张不开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微微火光,提起裙摆,朝那处奔去。
* * *
深夜,北镇。
卧室中,男人刚睡下不久。
窗外雨声滂沱,前两天还炎热彷佛夏季到来,今日又骤然转冷,加上大雨,想的是可能会造成的寒害。
心中思绪繁杂,好不容易终於睡着了,一道幼小微弱的气息,惶惶飘入房中。
小小手掌,贴上男子脸庞,焦急的拍着,然而每道灰影,却只是穿过人身肉体,触不着,碰不到,存在虚薄如幻。
见他双眼合起,呼息平缓绵长,小灰影伸出指头,探入男子额间。
醒来,醒来,不见了,娘不见了。
童稚的声音带着哭泣,可怜兮兮的。
黑暗中,男子睁开眼,坐起身,瞳中光采流泄,来不及躲起来的小灰影,在男子目光下,瞬间无所遁形。
模糊的昏淡暗影,有着两三岁孩童的身型,因对他的目光有所畏惧,忽一下飘下床,躲到了椅後。
即使很多年前就已决定不插手异界的事,对妇孺辈总是心软的云族少主,终是狠不下心。
朝小灰影招招手,轻声道,「莫怕,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