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月夜,将近亥时,新城一处宅邸,依旧灯火通明,宾客迟迟未散。
大婚之日,未见新妇,新郎倌已先被弟兄长官们灌得面红耳赤,连绵不绝的攻势,连帮忙挡酒的他亦快要招架不住,总算撑到吉时,在旁人的搀扶与祝贺声中,医士大人满脸春风,摇摇晃晃被送进了洞房。
而余下在座的将士们,吃喝笑闹,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厅上太过闷热,他抿口浓茶,离席往外头走去。
夜风徐送,吹去周身燥热汗意,步履有些踉跄,只管往阴暗处走,待到回神,人已身在园中一处僻静角落。
廊外,月色一地,庭中老树葱茏,细花有如碎雪开满整个枝头。
自友人决定定居北境,迁移家业、购置新宅、求婚娶妻,行动之速,一反平时的徐缓步调。萍水相逢的两人,不到半年的相处,在今夜拜堂成亲,誓言相首偕老,做一世恩爱夫妻。
「不早点娶回来,被抢走了,我要怎麽办啊?」年届不惑的友人,曾经一本正经的对他说,惹得身旁的人笑着直掐他。
私底下只有两人时,友人又语重心长道,「你以後有对象了,也别拖拖拉拉的,变数什麽时候会发生,谁也不知道。」
坐至廊阶上,曲膝侧头,半倚着廊柱,忙了一日,在浓烈花香中,倦意渐深。
细细爪落刮过木廊地面,背被顶了顶,一颗大头强硬躜入他手臂下,他揉揉花斑狗,「怎麽跑来了?」
大狗无法人言,只是四足趴下,将下巴枕到他腿上,尾巴左右摇了摇。
拍拍牠的头,「真爱撒娇。」
一人一犬,望着昏暗的林子发呆,草丛夏虫鸣唱,远处人声隐隐,不知多久,直到额上敷来一抹微凉,倏地睁眼,望入一双秀气柔软的眸中,才发觉自己睡着了。
她就站在他身旁,弯着腰,朝他额头敷着什麽,两人视线相交,那双大眼眨了眨,因他的突然醒来显露些许慌张。
他直身坐正,她匆匆往後退了一步,粉色衣袖轻拂过鼻尖,额上湿帕滑落颈间。
手旁近处,一盏小灯晕黄,在她脸上投下昏暗的影子,宽松外袍罩在纤瘦的身子上,露出里头牙白内衫,长辫垂腰,几缕发丝松脱,散落在颊侧。
腿上颇沉,低头,看见压在自己左腿上的大狗,半条舌头搭拉在嘴外,睡到天翻地覆,连主人来了都无所觉。
「小花…」少女窘然唤道,蹲下身想摇醒自家犬儿,他朝她比出噤声的手势,在她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以指夹住大狗垂在外头的长舌,轻轻往外一拉。
大狗咂咂嘴,卷回舌头,前爪拨拨鼻子,继续埋头大睡,没半会儿,粉红长舌又滚落出来。
重复方才的举动,这次,当大狗想收回自己的舌头时,他手指微压,不让牠抽回去。
牠方才张开眼,完全清醒过来,蹬着脚想要站起,只是舌头还让人捏在手里,半张着嘴,只能可怜巴巴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麽的傻样。
少女摀唇,眼角笑眯成一线,他才放开大狗,见牠委屈的就要朝小主人身上扑,他揪住牠颈後,「坐下。」
一开口,声音粗嘎低哑,喉咙乾涩的发痒,也不知睡了多久,抬头看向夜空,月行至中,恐怕已是子夜,抹把脸,站起身。
「很晚了,大家还没离开吗?」拾起地上小灯,欲递予前方少女,「你先回房里,我去前面看看。」
她却摇摇头,「都走了,也都收拾好了,姊姊去拿解酒汤,待会儿就来。」
「那我更想走了啊。」笑着,却是停在原地,将灯盏搁至栏杆上,背靠着柱,「这麽晚了还不睡,会长不高。」
「睡不着。」她道,垂首不理会他的玩笑。
「等等。」步下廊阶,走至园中老树下,觅了处低垂枝桠,掌心拂过,盛放花朵纷落。
掬一捧花,盘腿坐至廊上,放在双掌间搓揉出晶透汁液,摊开手心,盈盈幽香飘散,「宁馨花,能安神养心,你抹些试试。」
她自他掌心沾了些许,擦在额际,「好香。」
「北境特产,」咧开嘴,「尤其专治小儿夜啼不睡,很有效。」
她沉默半晌,末了瞅他一眼,「随大哥和舅舅一样,老是喜欢说些很难笑的话。」
哑声失笑,「我自认还没沐兄严重。」
两人一犬,并坐在檐廊下,月色如水,倾泄满庭,他卷起袖口,将掌心剩余花液抹至臂上,她两手轻握成拳,搁在膝头上,坐姿端正拘谨,大狗夹趴在两人中间,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频频哈哈吐气,完全静不下来。
她按按牠大张的嘴巴,「小花,好吵。」
揉揉大狗,「最近太热了,明天我有空,带你们去冬湖玩如何?」
她睁大眼,「这里也有湖?」
「嗯,在旧城一带,虽然没希湖广,不过勉强也算是湖吧,要去吗?」
「不去。」冰冷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一碗黑呼呼的药汁凑到鼻前,「解酒的。」
「多谢。」接过碗,才喝一口,随即眼一抽,其中苦涩,奥妙无穷。
女子收起端盘,低声对妹妹道,「外边太危险了,别去。」
饮尽碗中苦物,跟着站起身,见少女静静低下头,露出脑顶的发漩儿,「我会护着她的安全,你若愿意,也一道来如何?」
女子正欲开口,随同他的目光,落至少女身上,而後,薄唇抿了抿,看向他。
# # #
冬湖,并非独指一个湖泊。
旭日蓝天,绿野无垠,起伏平缓的草丘上,散布数十大小不一的水塘,广及数十里,小者不过方亩,最大者可容纳下一小座城镇。
百年之前,鬼方未兴,长墙以北,仍是族人天下时,这一带极为热闹。古老的旧城并无高耸厚重的城墙,亦没有武装的士兵会盘查来往进出的人们。天热时,孩童成群结伴,骑着小马溜出城,挑了处池子戏水,即使疯玩一日,无人会担心。冬日时,池面冰冻如岩,期待一年的饕客,会选在池鱼最为肥美的霜月,於未下雪的夜晚,携着矮凳,持着风灯,在湖上凿洞垂钓,静待鱼儿上钩。
百年过去,因地势开阔难守,旧城封闭,居民搬迁,除了几家牧民,以及池北两处哨所每季换值的士兵,已少有人再来此地。
白日,马车悠悠爬上路坡,最後在石头砌成的台阶前停下,白灰泥缝间,杂草野花丛生,屋脚下斜摆着两个箩筐,里头晒着扁鱼和萝卜。
花斑狗当先跳下车,兴奋地朝车里的小主人摇尾催促着,哨所前门洞开,突然窜出一只大黄狗,朝小花威吓地露出白牙。
「小花!」车内少女惊叫。
「没事,大黄,坐下。」踏下驾座,安抚着黄狗,看着体型大上对方不只一点的花斑狗缩起尾,委屈的躲到他身後,他退开一步,让牠自个去面对,一手拎起食盒,一手伸向车内人。
小手搭至掌心,扶着他跨出车缘,车阶距离太远,看她犹豫该如何落步,乾脆举起了直接抱下地,後方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理会他递来的手,迳自俐落下了车。
见到更多生人,大黄持续发出低鸣,门内,一青袍老翁温吞走出,步下石阶,才拍拍大黄颈後,「无事,无事,就要当娘了,镇定些。」
「师父。」迎上前去,抱拳一揖,日光下,老者双目精神明亮,笑容慈蔼,一如以往,从不在意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和种种任性之举。
老者朝门里摆摆手,温和道,「外头日大,都先进来吧,快正午了,人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才说完,身後便传来马蹄声响,「贺兰随!」
马上青年勒马急停,翻身下地,大步走来,一手搭上他肩头,本就上翘的眼尾勾若桃花,「今天一条鱼都没钓到,我就想会不会是你这霉星来了。」
他挑眉,光天化日,这麽痛快坦承自己在巡察的时间里浑水摸鱼可好。
这人却只顾着往他肩後瞄一眼,然後凑到他耳旁,压声道,「兄弟,我今天才知道你胃口这麽重,大的是挺不错,至於小的,我佩服你,还真下得了手啊。」
手臂一按,将他制在掖下,怒笑,「胡说些什麽。」
两人打闹间,女子自他手中取过食盒,以着只有三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冰冷对他们道,「下流。」 说完,带着少女,随在长辈後头,步入屋内。彷佛能看见自己的评价,在女子眼中已经碎到连渣都不是,使之恶化的青年犹自猥琐的诡笑,踢了他一脚,「那是沐兄的家人,别乱开玩笑。」
两人牵马入棚,又听他唯恐天下不乱道,「都带来见师父了,真对人家没意思?」
擦着马背,对他的臆度感到好笑,「还只是小姑娘,别在那里瞎猜。」
说完,才发觉其中不妥,青年却已抓住语病,笑个不停,「乖乖啊,真这麽重口?几岁?我猜猜,十二有吗,天哪,我头好晕。」
其实是十四,她最近生辰刚过,挥巾砸去,「有病吃药去。」
青年抬手接过,爪子又搭了上来,边笑,边扶着腰,「听说沐先生很宝贝他这两个甥女,依刚才所见,妻姊似乎也不好惹啊,你这条路,不好走啊,哈哈哈哈。」
头被吵的发痛,嘴角却莫名的微扬,「闭嘴。」
# # # 午後,晴日朗朗,碧茵草地上,数匹马儿悠闲地觅食漫步,湖畔树荫下,席垫铺地,白发长者与年轻女子对坐几前,举棋对弈。前者神态从容,不时的微笑可看出其内心欢喜,後者凝眉肃目,即使白子已明显落於劣势,依然落子飞快,丝毫不显退意。
环胸靠於树旁观战的青年,自一开始的意兴阑珊,到双目发亮,指尖频频发痒,一局终了,女子抬首望向已经走远的两人,欲收拾跟上,青年忙按住棋盅,「慢,慢,换我呗。」
女子原本不欲理会,却听慈蔼的长者抚须笑道,「若姑娘不嫌麻烦,不妨答应与这小子一弈,耗不了多少时间的。」
「师父别太早下定论啊,」青年嘿嘿两声,在棋盘四隅放定势子後,抬手,「文姑娘,请。」
岸边草地,一大一小两双鞋靴,整齐并排在一处。
赤足站在深及小腿的池中,他朝站在石上的少女伸出手,「来。」
炎日下走上一段路,少女脸蛋有些红通,她回头望向来处,清风习习,树下三人似乎仍沉於方圆之间。
其姊擅弈,棋路轻迅锐利,求胜心盛,虽同属快思疾索之流,但绝非青年那类险攻滥弃邪风,看青年表情难得专注,师父亦乐呵呵的模样,足见战力不俗。
她摇摇头,坐至石上,自行慢慢踩入水中。
水色清澈,池底覆满柔软黑泥,才站起,白皙的足趾便往下陷入泥中,她轻呀一声,慌忙握住他的手。
身後大狗早已玩得不亦乐乎,泼啦滚至全身黑泥,见两人下水,举着黑乎乎的爪子便要扑来,少女刚站稳,看见了,又急得往他身後躲。
他赶紧举起她,往前跨出一大步,避开了爪印,却没躲过大狗扑腾池面溅出的水花,背後几乎全湿透。
「小花!」两人同声发出警告,大狗哈哈吐着舌,歪歪头,看着他们,快乐吠了声,「汪!」
她让他将她放下,涉着水,走到大狗面前,揪住牠两边耳朵,「不乖,不可以。」
软绵的声音,那里有半点威吓力,大狗却真的乖巧坐至在水中,满脸惭愧。
撇过头,差点笑出声,脱掉半湿的上衣舖至岸上有日光的地方,返身走回她身旁,小主人还在喃喃训道,「把人家衣服都弄湿了,着凉了怎麽办,以後不可以这样。」
「嗷呜…」
「噗嗤。」终於没能忍住,少女抬头看来,他俯身揉揉大狗,眼角笑出湿意,「小花是好孩子,知错能改是好儿郎,去玩吧。」
大狗竟也真听得懂他的话,哈哈从水中站起,撒娇的拱拱少女手心後,便一溜烟跑往远处的水塘了。
「小花很聪明。」说完半晌,却没听见她回应,低头看着才及胸口高的少女,她垂着首,捂着脸。
「怎麽了?」以为是那边受了伤,走至她正前,弯下腰,拉开她的手。
只见她脸颊潮红一片,异常的让人心慌,「那里不舒服?」
她只是默默看着他,咬住唇,不说话。
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怕她是中了暑热。
「衣服…」声音细若游丝。
「嗯?」
「别乱脱。」
愣住,然後,低笑出声。
她瞪向他,眼中有隐隐水意。
揉揉她头顶,弄乱了几丝细发,「好。」
四年前,光着臂膀,在灶房翻锅弄铲,小女孩乖巧坐在身後,以为他眼中的世界,皆是金灿的黄。
四年後,赤着上身,牵她涉水渡池,她咬着唇,满脸嫣红,轻声提醒他男女有别。
却仍是将手放至他掌心中,不问目的地,随着他,走向湖滨深处。
随着周旁地势逐渐陡峭,泥中开始能见沙砾参杂,岸边林木渐稀,绕过转角,头顶再无绿荫遮蔽,日光倾落,她仰首看他,鼻尖冒出小小汗珠,他将她系在颈後的宽檐帽扶正戴好,指向前方,「快到了。」
不远处,三面山壁高耸直起,青碧湖水轻拍,蓝空下,银白沙滩宛如一弯新月,静静沉睡在岩坳的怀抱中。白沙底处,靠着山壁处,几丛小树自沙中长出,随风摇摆,鲜翠欲滴。
两人光着脚丫,踏至滩上,印出湿答的脚印,夏阳将沙子晒得发烫,才走没几步,见她踮起足跟,有些却步,拉着她的手,跑向山下阴影处。
奔跑间,一连串轻响自脚底下发出,琮琮琤琤,她讶然回首望去,想找寻声音源头,他却嫌她步子太小,乾脆弯下腰,手臂穿过她膝下,直接将人抱起。
她吓了一跳,手心忙抵住他胸口,微微推出了距离,他收紧手臂,佯装没察觉她的慌张。
往前踏出一步,奇异的声响再次自沙里传出,「传说,万年前,天女来千湖游玩,将玉鼓遗忘在此处,很多年以後,玉鼓虽然已经化成细沙,依然能够发出鸣响。」
她蓦地蜷起手指,「这里是鸣沙山?」
鸣沙山是北方一处地名,数百年前,族人战马踏行万里,欲并吞北方草原其他弱小氏族力量,以备南进,却未料在西漠一带,碰上宁战不降的部族。
不过是个不到千人的小部落,花了百日仍无法收做己用,族王失去耐心,直接下令屠村,
到了当日,天未明,营中战士尚有大半还在睡梦中,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漫天黄沙遮星蔽月。
整整两日的风暴,将人马全部掩覆在黄沙之下,原本筑居於绿洲湖畔的小村,亦消失在茫茫北漠间。
只在原地出现一片平缓沙丘,沙动则鸣,据说声如丝竹,或若钟謦,在风起的日子,更能隐隐听见战鼓之音。
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畏惧,心中滑过一丝异样,「不是,鸣沙山在很远的地方,沙响也和这里的不同。」
她点头,两手微微松开,「随大哥有去过?」
「没有,只是听人说过。」看着她澄净的目光,没说出口的,曾经距离最近的一次,金丘十里外,他正伏於马背,追击四散溃逃的敌军,弯弓搭箭,诛杀不愿受降的异族人。
慢步来到山壁凹处,将她放落沙地,她好奇地在白沙上来回走动,随着叮咚轻响,她有些乐呵呵的,尝试着变化步伐,想找出更多不一样的声音。
玩得正兴起,抬头看见他只是站在原处望着她,她舞步戞然止住,脸上爬上害羞的红。
他席地而坐,握起一把细沙,「噗肯,对吗?」
她眨了眨眼,他指向湖面,「拜洋。」
指着山壁,「伊壑忽。」
她跪坐至他身旁,「伊壑忽是指高山,这里应该要说伊壑鲁。」
他看着她,「澜儿,凯里哈坦伊恩?凯里昂昂拜洋?」
她眯弯了眼,露出开心的笑,「嗯,今天我很开心,我很喜欢这里。」
# # #
眨眼,春日又至。
晴阳下,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数十名男子手荷铁锄,挥汗如雨,趁着积雪初融,土润湿软时,开沟翻垄,好预备种植作物。
自从前年北伐後,许多戍边多年的兵将,从没想像过,日子原来也可以过得如此平静。
守了台的警钟,许久没再真正响起,台架上的兵器,也只是日日被反覆擦亮,未再染上半点腥红。
操练、开垦、耕作、杂务,晨起日落,规律如一,偶尔原上风吹草动,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野蛮的鬼人战吼,自长墙外扬尘而来。
叩隆叩隆,驮马拉着板车,一路来到田亩旁,少年跳下车,敲起锅盆,扯嗓大喊,「正午啦,吃饭啦!」
掀开锅盖,热腾腾白气冒出,捞满满一碗捏得厚实的面疙瘩,大家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下就食,将汤啜得呼噜作响。
天候虽冷,每人皆赤裸着上身,裤管高卷,指甲缝里塞满泥土,除却身前背後凹凹坑坑的刀疤箭疮,与寻常的庄稼汉无异。
男子将吃完的碗放至车板上,披上衣衫,吹哨呼唤在不远处吃草的马儿。
近旁的大个子扬手,「随队,也替咱们和沐大夫说声恭喜啊。」
颔首,「没问题。」
坐在大个子旁的瘦子不解问道,「队长要去哪?」
才要开口,大个子就先代为回答了,「沐大夫儿子刚满月,最近才给让见,随队自然要去探望啊,听说是个胖小子嘿。」
瘦子立刻嗷嗷急叫,「俺也想去想去!」
大个子立马戳穿,「谁不知你想藉口去见大文姑娘。」
瘦子瘪瘪嘴,「是又怎样,都说晚起的懒鸟没虫吃,不上门的汉子讨不到媳妇,队长,可以和你一道去嘛?」
温和建议道,「若是要找文雨,你去药堂会更方便。」
大个子嘿嘿一声,「这小子好手好脚,没病没痛,一进杏春堂,马上就被人赶出去啦。」
瘦子垮下脸,眼巴巴望来,「队长,就帮帮我嘛。」
大个子拍拍瘦子,「这事你找谁都可以,就是别找随队帮忙,本来已经没什麽可能了,一打随队名号出去,恐怕会彻底无指望了,哈哈哈。」
瘦子一脸疑惑,「为什麽?」
默默看了他的队副一眼,大个子接收到目光,立刻将脸埋进碗中,即使碗底早已见空,「没,我什麽都没说呐。」
「没其他的事,我先走了。」
瘦子犹不放弃还想吱声,大个子赶紧捂住他的嘴,「随队慢走嘿。」
「唔唔唔唔!」
跨上马背,看青年连胡子都还没长出的光洁下巴,半晌,「你下回,换套民家的常服再去药堂,或许不会第一眼就被赶走。」
却是周旁其他男子们恍然击掌,「原来如此,怎麽过去就没注意到呢,改天来试试。」
瘦子挣脱大个子手掌,惊慌发出怒吼,「队长是说给我一人听的嗷!」
一群人狞笑靠来,「小子胆肥了,敢这样对前辈说话?」
青年丝毫不露惧色,理直气壮面对眼前一干竞争人等,「追媳妇没人在分资历先後的,前辈。」
挑衅的口气,场景顿时变为一团混乱。
总算还知道要到远一点的地方打,提醒大个子,「别让他们闹太过火,适可而止就好。」
大个子站在马旁,两手插在微显肉圈的腰上,「随队,能看大家像这样为了女人吵吵嚷嚷,虽然烦人了点,其实也挺不赖的。」
随着大个子的视线看去,能笑能闹,皆因太平无事,「是啊。」
# # #
小男婴有着粗壮的小手小脚,浓密的黑发,此时肥嘟嘟的脸颊贴在小枕上,在摇篮中睡得正沉。
初为人父,友人除了神情间尽是满足得意,眼框下的青影也十分明显。
「昨晚没睡好?」
「都快忘记一觉到天明是什麽样的感觉了。」
「挺好的感觉。」
「记着这句,等你有孩子了,重复让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小厅里,两人低声说着话,谈些正事小事毛碴的事,谈着聊着,也不知是由那段话题起头,友人开始洋洋洒洒说起博大精深的育儿经,他则是不自觉地盘腿专注聆听。
直到友人露出某种类似欣慰的神情,做出总结,「看来我们家小澜以後不用担心什麽都要靠自己了。」
两人彼此看着对方,友人抬眉,「我有误会什麽吗?」
首次被友人挑明了讲,正色道,「沐兄没误会,我确实有那意思。只是男女之情,对她而言还太早,现在她也只是将我当成兄长,沐兄勿太多虑。」
「你这话啊,我是该放心,还是反而该担心啊,」友人抬手让他先别开口,「十五虽小,总归是提醒你,女孩子家,情窦初开的年纪,往往比同龄男孩早了许多。」
接着,又喃喃说道,「其实,当初都搬来北境了,是想你和雨儿或许会有机会,她性子虽冷,配你的个性却也正好,我不用担心会没人让着她,受委屈都只会自己忍着。」
像是同样被这句话惊吓到,原本在小篮里安睡的婴孩,嘤嘤几声後,蓦地爆气大哭。
友人忙抱起儿子,哄了半天,小壮丁依旧不买他爹的帐,一人匆匆走进厅里,少女接过舅舅手中哭闹不休的娃娃,只是低头轻声说了几句话,抱着在屋中兜转了几圈,原本力道十足的婴嚎瞬间消失,只在耳边留下嗡嗡的余音。
躺在少女怀中,小婴孩吧唧吸着手指,睁着乌亮的眼睛,看见俯身靠近的两人,就朝他的方向伸出手,小嘴咧出笑容。
「总算笑了,只是为什麽都不看爹爹这里呢。」友人嫉妒哭泣。
「舅舅,舅母找您喔。」少女恬静说道。
「差点忘了,该喂奶了。」友人抱过婴孩,急切想拉回儿子的关注,「是肚子饿了才哭吗?我们阿宝好聪明。」
「沐兄有事,就不打扰了。」拾起外袍,握握小婴孩伸出的小手指,团子开心地咯咯发笑。
友人哼唧两声将儿子往怀里带了带,又想到一事,「今天我本来要陪小澜去布庄一趟,你既然来了,就交由你带她去吧。」
「不用麻烦的,我可以自己去。」少女看着友人匆匆道。
「不麻烦。」他静道,自进厅後,她的目光始终低垂,没怎麽正眼瞧他。
友人摆摆手,「得买好几人份的呢,阿随有骑马来,你不是说还要顺道回缘绿街拿东西吗,让他载就好,去吧去吧,阿宝乖乖,爹带你去找娘。」
待友人离开後,两人站在厅上。
少女背对他面向门口,脑顶的发漩对着他,细瘦的身子已及至他下颔处。
距上次单独相处,已过二月,那时嫂子仍大腹便便,友人为了带妻子散散心,在他的邀请下,一家人同行到千湖冬钓。
茫茫雪湖,在冰层上凿出锣锅大小的圆洞,手裹皮毡,绕上钓线,从筒中捏起长长的虫子,基於儿时首城女子碰到这类小东西总爱惊叫的印象,故意拿到她眼前问道,「这怎麽念?」
她却面色如常,正经八百教他家乡话的说法,「蠕蠕。」
有些失望,「唔惊蠕蠕?」
她莫名其妙,「为什麽会怕?」
想起蠕蠕生长的地方是土中,这小姑娘白日里最长的活动是栽花弄草,摸摸鼻子,「没。」
不远处友人朗笑,「阿随现在已经会说多少啦?」
「零零落落。」女子冷哼,扬线,鱼没有,钩上虫饵空空如也。
不小心笑出声,立刻被赏一记冷光,明明讨厌他讨厌得紧,因为妹妹,才勉强待在这里。
将钓线重新穿好放到少女手中,示范着,「线要偶尔扯动,别放太长,感觉有鱼在咬饵也先别急,拉一下,松一下,会吗?」
少女缩在厚厚毛毡中,点点头。
日头缓慢中移,直到正午,终於有些微暖意的阳光洒落,桶中已有银鱼数尾,湖岸上,青年呼唤声远远传来,「钓到多少啦!大家都快饿昏啦!」
「这小子说话还是一样浮夸啊。」友人拍拍裤上白雪,提着木桶走来,放轻声,「欸,睡着了?」
小脸裹在厚兜里,靠在他臂上,长睫如扇,呼吸轻浅,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即使旁边有人说话,也没将她吵醒。
一个时辰前,嫂子不耐久坐,文雨还没尝到一次捕获的滋味,看妹妹钓得兴起,只好先带舅母回哨所休息。
大狗原本静静坐在小主人身旁,看人走来,狂热摇起尾巴,做势想吠,按住他鼻子,「不可以。」
坐在原地,收拾好身边钓具,扶着她的背,弯腰起身,再将人抱入怀中,单手拎起木箱挂在臂上。
友人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神中露出某种了然,正要开口,少女轻唔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
有些紧张地低头看她,她却像是还没完全清醒,咕哝了声「冷」,扭身拉住他衣襟,蹭了蹭,将脸埋入,冒似又睡着了。
「这孩子一向怕冷,搬来北境,是辛苦她了。」友人低语,两人并行走在冰上,一时间沉默无话。
而远处那人偏又嚷嚷起来,「再慢吞吞走天就要黑啦!」
这一次,声音近了许多,怀中人终於动了动,低首,就看见她傻气地望着他,末了,她弱弱道,「放我下来。」
她扶着他的肩,他俯身将她放落至地,她抬起头,他低下脸,两人鼻尖正好擦过彼此,一道微温刷过唇上。
他看向她,心中剥地一声发出裂响,隐隐有更多什麽兴奋地想躜到外头来。
她慌忙别开脸,跑至友人另一旁,看向木桶中,「钓到好多呀。」
「舅舅小时候可是被人称做钓鱼小霸天呢。」友人得意道。
「好厉害。」舅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走在两人後头,将失去重量的手心背至身後。
从那时候起,她开始躲着他。
或是身子不适,或是外出不在,或是正忙着抽不开身,各式笨拙的理由,即使疑惑,他没说破,任由着她。
现在她虽然在这里,却仍是垂着首,不肯看他。
无论她是因为什麽原因,迳自牵起她的手,往厅外走去,「要去那间布庄?」
# # #
狭长店铺里,他坐在屋尾,看少女站在架前,逐一仔细择选彩布,偶尔出声询问店家意见。
她似乎很熟悉此处,知晓每件物品的摆放位置和规矩,挑拣的手法也流露着一股娴熟自信,明确选出所要的东西。
半展的粉色织布斜披在肩上,横过腰际垂落至膝侧,她举着臂,试量着料子的贴合度时,一名姑娘走向她,两人互打招呼,显然彼此认识。说了一会儿话,那姑娘忽然回头往他的位置迅速望来一眼,然後附在她耳旁,掩嘴叽叽咕咕。
只是压嗓的功夫并不到家,「後面有个人,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你耶。」
她未回首,只是抬手遮住了一边耳朵,点头替他澄清身份,「嗯,那是我兄长。」
小姑娘哦一声,「真好,我哥才不可能会陪我来这里,还说他受够了陪娘儿们逛街,就算是媳妇也不干。」
「令兄应该只是觉得无趣。」少女柔声道。
「其实是因为我和姊姊都只是找他去当苦力的。」小姑娘嘿嘿挠挠脑後,才偏头要和她说什麽,立刻呀地发出惊呼,「澜澜,你的脸好红哪。」
「没事,太热了。」她捂住脸颊,只是露出的耳背,很明显已转为赤红。
小姑娘没逗留太久,接过店主预先准备好的夏季衣料,和少女道别後便离开了。
她犹豫片刻,最後朝他走来,「可能还要很久,随大哥还是先走好了。」
他徐徐道,「慢慢来,我等你,不急。」
或许是顾虑他的存在,她实际并没花多少时间,将两綑布绑至鞍上,两人接着前去她来新城後的第一个居所。
小巷宁静如昔。
来到门前,他率先下地,拉着马衔,却不扶她下来。
仰头看着她,「澜儿。」
她被困於马背上,因他的叫唤不得不低下头,目光对上他,终於无处闪躲。
「你在生我的气吗?」
圆眼微微瞠大,她咬住唇,「没有。」
「还是我让你讨厌了?」
她慌忙摇头。
没在生气,也不是讨厌,却频频躲着他。妄图从她的表情读出少女难解的心思,然而除了不确定之外,只有不确定。
「澜儿觉得我很可怕吗?」想起她曾经害怕鸣沙山背後代表的残酷,也许是终於意识到他身为军人的身份,代表手上必定沾有血腥,所以开始疏远他。
她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语,眼中却慢慢有氤氲浮现。
友人曾经说他的小甥女是个爱哭的小姑娘,然而在他面前,她从没真正哭泣过,只有在被逗得开心了,才会笑出泪光。
原来她是怕他。
没再探问,将她自马上抱下,握住她腰侧刹那,都能感觉到那明显一僵。
「欸,只是个会说难笑笑话的傻大哥啊,没什麽好怕的。」揉揉她头顶,取过她手中钥匙,解开挂在门上的双鲤锁。
推开咿呀作响的门板,习惯抬眼望向那伸出墙外的光秃枝桠,许早前,原本挂在上头的东西就已经不在了,也不知是被风吹落,或是被人拿走。
察觉自己竟然因为她的排斥,变得如此伤感,他闭闭眼,压下胸口那股悄悄涌上的阴暗。
目光略扫一下显得空旷的院落,才要回头问她有什麽要帮忙的,背後衣料却让人揪住一小角。
极轻、极细微,来自属於她的声音,「随大哥那样,人家怎麽可能不怕。」
怔忡瞬息,垂下目光,「我做了什麽事,让你害怕至此?」
能感觉到她将他衣服抓得更紧,他往前步入院中,她也跟着走了进来。
等了许久,她依然不肯告诉他,只是抓住他的手指慢慢松了开来。
转过身,少女两手捂着脸,连颈项都已染得通红。
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什麽,俯身,仔仔细细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澜儿不说,我真的不知道是那里做错了。」
耐性等着,终於,少女手指缓缓张开,她自掌心後想偷瞧,却蓦然发现他的脸庞近在眼前,吓得倒退一步。
眼看就要跌倒,他一手扣住她的腰,让她侧倒往自己胸前,一手握住她想隐藏容颜的手,压低身,两人脸靠得极近。
看着她的眼,轻轻地,以鼻尖碰触她的,放柔了声音,「是因为这样?」
缓缓地,指尖刷过那微微颤抖的唇,一如想像中的柔软,「还是这样?」
大眼中的湿意渐浓,他却是笑了。
「别怕我。」拉起她的手,放至自己怦然跳动的胸口,「别讨厌我,别生我的气,别躲我。」
「是我不好,以为你还小,从来没有和你说清楚,却一直看着你,碰你,抱你,你一定很害怕吧。」看着那更显鲜红的耳,盯着她有些蒙蒙的眼,静道,「澜儿,我喜欢你。」
看着她,等着她推开他,或是赏他一巴掌,或者,永远不准他再靠近她。
种种想像,却没包含到,眼睁睁见着那豆大的泪珠静静滚落,烫湿了指尖,完全体会到手足无措的感觉。
拭去她眼角泪水,嘴里说着违心之言,「别哭,如果不喜欢,说不要就好。」
她摇摇头,将脸埋入他胸前,闷闷骂道,「随大哥,大傻瓜。」
弄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他的自己确实是傻瓜,只是她没说不要,没再躲着他,他已心满意足。
轻抚着她脑後,「好,是傻瓜,澜儿知道吗,大傻瓜现在,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