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家夫妇”直接开始拜访北平政治人物,第一个是最当红、最有权势的大汉奸齐燮元。
今年汪精卫在南京挂起”中华民国“的字号後,北平的汉奸们就撤掉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员会”的招牌,名义上归并南京,但实际上只是换了块招牌,改叫“华北政务委员会”,招牌下一切照旧,继续自认华北唯一儿皇帝。齐燮元负责军事,又跟新任的日本北平特务机关长攀上了交情,新任治安总署督办,军警一把抓,权力最大。何天宝来之前周佛海对他交代,华北僞政府中,第一个要联络的就是这位齐督办。
齐燮元家安在天津租界,自己一个人住在地安门外的一处院子。何天宝本来没指望齐督军会见他,周佛海让他先来见齐燮元,一是传递南京方面对齐总办的重视,二是让何天宝自高身价,表示他虽然没有正式头衔,却是南京政府派来的准钦差,有资格跟齐燮元平起平坐。按照惯例,对付何天宝这样无资历无名望无头衔的三无人员,齐燮元只要打发个秘书或者子侄接待就可以了。
何天宝没想到,他把自己和陈公博的片子递进去,里面出来了一个秘书,说的却是“督办有请。”
这院子门脸不大,里面也不深,只有两重,齐燮元的书房就在门房後面。
齐燮元没穿戎装穿大褂,太师椅上一坐,面前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看样子刚刚正在写大字,颇有点儒将的派头。何天宝知道这位汉奸并不是装模作样,他是晚清正儿八经考八股考出来的末代秀才,後来投笔从戎去了保定陆军学堂,肚子里很有点墨水。
看齐燮元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何天宝抱拳,微微一鞠躬,说:“何天宝拜见齐督军。”齐燮元是直系军阀出身,民国乱世中最高曾爬到江苏都督的位子。所以要称“督军”。
齐燮元一摊手,说:“何先生请坐。”
两个人闲扯了一些北平的天气南京的物产之类的话。齐燮元是天津人,谈笑风生,热情洋溢,何天宝一时如沐春风。
渐渐说到两个政府合并的话题。齐燮元说:“大家都是中国人,汪先生我也是很佩服的,但是……不管北平还是南京,说话算数的都是日本人啊。日本人想要对我们分而治之,北平特务机关不让我们听命於南京啊。”
何天宝点头,说:“是,北平有北平的难处。”
齐燮元看着何天宝,眼光闪烁,问:“何先生的意思是,你认同我的说法?还是汪先生认同我的说法?”
“其实汪先生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他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他派我来北平,只是尽人事。”何天宝根本就不想说服这些北平汉奸投向南京。从抗战的角度看,汉奸内部山头越多越好;从他个人的任务出发,更需要在北平工作毫无起色然後被调回南京。
“老弟倒是个爽快人,”齐燮元说,“这次来北平,你还想见什麽人,带什麽话,如果需要帮忙,不要客气。”
“那我先谢过了,如果有需要,再来麻烦督军。”
齐燮元的目光又警惕起来:“这麽说,老弟是打算在北平常住了?”
“我大概会在北平住上一年半载,联络南北工商界。”何天宝知道对方想要送客,自己却是想走走不了。
“江南好啊,如果不是当年输给了张宗昌,我可能在南方终老了。”齐燮元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
何天宝说:“南京有南京的好,北平有北平的好。”
聊了十几分锺,齐燮元端茶送客,亲自送到二门,临别时拉着何天宝走开几步,低声说:”别怪老哥多嘴,何老弟是新式人物,可能不知道,北平风俗比不得南京上海文明,出门拜客是男人的事情,女客只能进後宅串门子。所以你既然要在北平长住,就不要带贵宝眷了——交浅言深,莫怪莫怪。“
何天宝衷心道谢,告辞出门,跟何毓秀商量去哪儿吃午饭。何毓秀先问齐燮元跟他嘀咕了什麽,听过之後柳眉竖起,恨恨地说:”这老封建、大汉奸!“
何天宝说:“他说的是对的,北方风俗本就比南方保守,他提醒咱们,这是厚道人。”
“你很羡慕吧?放心,过几天我亲自到唐山转转,给你买个三从四德的文盲小老婆,还是裹脚的。”
何天宝一本正经地说:“我要从来没有放过的哦。”
何毓秀笑,伸手去掐他胳膊,忽然发现街上的人都在看他们两个,赶紧停手,问:“你想去哪儿吃饭?”
“我听说大栅栏附近有很多有名的北平式饭庄,各省风味都有,我们去那里转转吧。”
大概是周围人多,何毓秀没说什麽就同意了,只是用眼角夹了他一下。
大栅栏仍然热闹,光明正大做买卖的鸦片馆如雨後春笋。何天宝站在人潮中寻找昨天那名女子的踪迹,却连穿旗袍的都看不到几个。北平的秋天比南京凉爽很多,许多人已经穿上了夹袄。
忽然有淡淡的香气。
何天宝爲人不算好色,但也不是正人君子,在法国时学习时也风流过,略懂香水,分辨这味道似乎不是上海仿制的大路货,而是外洋出产的高级品。
何天宝转头,一个穿白底红花旗袍的女人低头走来,跟他擦肩而过,乌云般的头发烫得很漂亮,藏在头发阴影里的面孔线条柔和,嘴唇异样的红,正是之前曾在洋车上惊鸿一瞥的女人。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低声说:
“你们快离开大栅栏,这里是陷阱。”
话音未落,一个穿黑绸裤褂,胸前挂着金色表链的男子从人羣中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手枪。
“砰!”“砰!”“砰!”
这里建筑密集,枪声有回音。何天宝无法判断多少人在开枪,哪里在开枪,只觉得街头巷尾,两边的买卖铺号,招牌掩映的窗户……到处都是危险。
何家姐弟随着周围的平民奔走,躲进一家茶馆。这时刚入夏,茶馆门口搭了高高的凉棚,地下撒了水,摆了几十张桌子,看样子是在说书。听到外面的枪声,书座儿们纷纷起来往外走看热闹,而外面街上的行人又在往里挤躲避子弹。混乱中何家姐弟拉着的手被扯散,何天宝一转头已经不见了姐姐。
何天宝在茶馆里站了片刻,听着外面街上渐渐恢复平静,里外还是找不到何毓秀的影子,忽然有几个僞警察沿街小跑着过来,一路高喊:“何天宝先生!何天宝先生在这里吗?”
何天宝把心一横,举手说:“我就是!”
几个警察欢天喜地,说:“您没事儿就好,我们局长下令务必要找到您。”人羣外挤进来一个油头绸褂的青年男子,满头大汗,惶恐不安。他给何天宝鞠了个躬,说:“何先生您好,我叫郑仲辉,您叫我辉子就可以了,我是金五爷的司机。五爷嘱咐我一大早就到正阳门车站等您,我一大早就到了,可赶巧我喝茶喝多了上厕所的功夫儿,就跟您错过了……”
何天宝知道金五爷就是金啓庆,他挥挥手打断了辉子的话,问:“你遇到我太太了吗?”
“您跟太太走散了?”
“是啊,我们第一次到北平,说到大栅栏逛逛,结果就遇到枪击,被人羣冲散了。”
辉子一跃转身,瞬间变脸,对那些警察喊:“还愣着干什麽,还不快去找何太太?”
警察们干答应着,却不动。
辉子有些尴尬,伸手摸摸怀里,小声问何天宝:“何主任,北平的巡警规矩大,这种事情可能要使点儿茶水钱……”
何天宝问:“多少?”
“两个大洋就够了。”
何天宝取出两个大洋交到辉子手里,辉子伸手拍拍年纪较大的巡警,大洋就落进了他警服的口袋,说:“哈二爷,拜托了。”
哈二爷眉开眼笑,说:“何先生放心,辉子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我们有交情,在北平地面上,别说丢了个人,就是丢了根头发,我也能给您找回来!”说完一挥手, 衆巡警沿着大栅栏耀武扬威而去,沿途高呼:“何太太!何太太!”
辉子对何天宝说:“何先生,今个儿兵荒马乱的,咱别站街上等,容易招事儿。咱们去联络站等吧,那儿有电话,知道消息也快些。”
何天宝担心姐姐,但不想表现得太有胆气,就点头说好。
北平联络站设在六国饭店二楼一个大套间。
这位站长名叫金啓庆,自称行五,有字有号——北平人介绍起来比所有外省都麻烦——何天宝心急如焚,听而不闻。
这位金站长四五十岁年纪,其貌不扬,头发刚染过,太黑太油,声音洪亮,一口北平话又响又脆,胸脯也拍得极响:“何贤弟放心——我看我比你大着几岁,叫贤弟可以吧——我家世代在北平,北平地面上三教九流,我都有关系,弟妹绝对安全。”
“我先谢谢金五哥了。”
“金五那是外面的人叫的,我们那一支儿的大排行,现在铁杆庄稼没了,一大家子人也都分家另过了,叫那个没意思。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金大哥吧。”
何天宝心急如焚,无心讲话,点头答应着,只是喝茶抽烟。他不说话没关系,金啓庆一个人聊,照样热闹。
都说北平人能聊,何天宝今天算是开了眼了,金啓庆滔滔不绝云山雾罩,好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口气说了半个锺头,说的是金家家谱,原来金啓庆是满清皇族,乾隆老佛爷的嫡派玄孙,金就是爱新觉罗的意思,算起来他老人家比溥仪还要大一辈,但是他金阿哥忠贞爱国,不肯去关外作日本附庸,所以就跟着汪先生革命了。
何天宝抽到第五支烟的时候,金先生终於绕回正题:“这次作这个站长,都是汪先生陈先生求我我才做的。正好你老弟来了,老哥交接完毕,就可以落个清闲。”
何天宝正想接话,金啓庆见他面前茶碗空了,喊:“到厨房大茶壶取点茶卤子兑壶新的来。”里间的门应声而开, 先跑出一个脏兮兮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孩儿,後面跟出一个老妈子,将那孩子捉了回去,顺手带走茶壶。原来金啓庆一家就住在里间。
何天宝假装没看见,打了些哈哈,说他到北平来跟金啓庆做的不是一行事情,金啓庆这个担子恐怕还要多扛几天,“就算要辞职,也麻烦老哥去跟陈先生辞,兄弟是万万没有那个资格的。”
金啓庆半信半疑,心情转好一些,老妈子端了壶茶出来。金啓庆说从喝茶就能看出这家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没有现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壶满是茶叶的茶卤,这一整天喝茶都用这个兑,温度浓度都刚刚合适。何天宝礼貌地奉承:“早就听说北平人会生活,真讲究。”
“民国都改良了,要说讲究,那是前清的时候。”金啓庆又说起北平人过夏天的讲究,怎样在四合院里搭凉棚如何在井水里冰西瓜炸酱面要准备多少样菜码。
何天宝忽然不安,隐隐觉得这屋子里有什麽东西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
这时电话响了,金啓庆说了两句,满面笑容地对何天宝说:“人找到了,弟妹从大栅栏後面跑到胡同里,不知怎麽走到宣武门外去了。”
何天宝接过电话,何毓秀从胡同里走出军警的封锁线,在宣武门外一家饭庄子借了电话报平安。金啓庆让辉子开车去接她,然後直接送到宅子去。金啓庆又对何天宝说:“听说贤伉俪要来,我自作主张,帮你们在东城赁了个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糊过,还租了家具——你如果不满意可以打电话让他来换,家具行老板是我朋友……”
何天宝谢了金啓庆,就要告辞,也去安置。
金啓庆坚决挽留:“这种事情让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来乍到,我是一定要给你洗尘的。酒我都准备好了,不是新货,是我一个同族兄弟自家酿的绿茵陈。”
何天宝知道北平风气男尊女卑,对待妻子要如衣服,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了,说:“让金啓庆见笑,内人年轻没经过什麽事,小弟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再来叨饶这顿酒吧。”
“小夫妻,明白明白。”金啓庆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说:“辉子,你开车送何先生,先送何太太到宅子,一定安顿好了再走。”
联络站这部老爷车极难发动,辉子弄了半天车子除了发动机不响哪里都响。
何天宝虽然不懂修车,但是会察言观色,怀疑这个辉子是故意拖延时间。於是何天宝嚷嚷不耐烦,说要坐洋车去,辉子不肯,说那成何体统,而且他回来也不好交代。
“什麽叫体统?我媳妇儿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人生地不熟的……”何天宝语无伦次,他开始时是演戏,说到後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竟是真情流露。
刚巧就在这时,车子好容易发动起来,又不断遇到日僞军警的哨卡,僞警察还好,日军对於他们从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种通行证根本不认账,还是要仔细检查。从六国饭店到宣武门外不过三五里路程,他们四十分锺之後才到。
何天宝一路上心急如焚,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声骂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东洋倭寇……”
辉子安慰他:“快了快了,这都是大栅栏那场枪战闹的。”
何天宝忽然问:“大栅栏到底谁打谁问出来了吗?”
“是日本人设伏抓抗团的学生……”辉子随口答应,话说了一半忽然察觉自己失言,作爲一个司机,他知道得太多了。
何天宝冷笑:“你们这跟自己人装神弄鬼的,是谁的意思?周佛海还是李士羣?”
汪精卫的情报系统创建於租界极司菲尔路76号,人称“七十六号”,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其实里面一片混乱,前後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羣三个头子,这三位都不放心别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亲随手下,互不信任。何天宝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卫夫妇直接看中的,七十六号的三巨头估计统统在猜疑他们。何天宝打听过,这北平联络站当初是周佛海安排的,後来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羣接管。不管辉子是向周李哪一个汇报,都不会信任他这个“安南仔”。
辉子保持着那种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说:“您是搞政治的,我们是搞情报的。有些事情不告诉您,於您有好处。”
何天宝冷笑:“反正,如果我媳妇儿少了一根头发,你就小心了。我对付不了姓金的,但未必对付不了你这麽个小喽罗。”
听了这话,辉子有些含糊,把车子靠边停下,陪笑着说:“这不关金大爷的事,我跟南京的联系他不知道。我相信先生太太都是清白好人,一会儿两位就能团聚,保证太太无惊无险。”
“有惊无险?什麽意思?”
“我们斗胆,要考验何太太一次。”
何天宝愤怒地问:“既然你们已经吓唬过我们一次,爲何又要单独吓唬我太太?”
辉子说:“我们也是小心谨慎——这次枪林弹雨的,何太太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能从大栅栏穿过军警的封锁线,走到宣武门外去。虽然可能是赶巧了,但是我们确实不放心。”
“那你们要怎样才放心呢?”
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何天宝。何天宝接过来看,是颗演戏用的空包弹,他装作不懂,问道:“这是什麽意思?拿颗子弹吓唬我吗?我既然敢顶着千夫所指跟汪先生干革命,就不怕杀头掉脑袋!”
“何先生你误会了。”辉子又摸出一颗子弹递过来,解释:“这样的才是真的子弹。我们一会儿用的子弹都是去掉了弹头的。”
何天宝面色阴晴不定。
前面忽然响起枪声。
何天宝跳下车子,站在路边看,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们的车子停在骡马市大街边上,前面一百米就是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外大街的交叉口,一个短发女子跑过路口,看身形正是何毓秀,右手拿着把短枪,边跑边向後开枪。何天宝觉得姐姐的步伐有些古怪,仔细辨认,她右脚的鞋袜似乎染成了红色,应该是受了伤。
何天宝望着姐姐,脑子嗡的一下变成了蜂窝,无数念头乱纷纷呼啸来去:是谁在跟姐姐交火?军统的人、北平的人还是南京的人?姐姐暴露了,但是暴露到何种程度?我是不是撇清关系继续潜伏下去?
耳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手枪保险打开的声音,何天宝转头看,辉子也下了车,双手握着一把手枪指着何天宝,两肘架在车顶上,神情紧张。
何天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可能唯一的机会,他本该立刻制服辉子,夺车救姐姐的,只是这个他冷眼看辉子:“你这是什麽意思?”
辉子的脸上仍然挂着北平人的温和笑容,掏出一副手铐,放在车顶往前一推,手铐滑到了何天宝这一侧,说:“何先生,我还是那句话,真金不怕火炼,如果您是清白的,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分辨吧。”
何天宝拍车顶,厉声说:“你好大的胆子!”
“听说您是文官,何太太更是留洋回来的女学生,怎麽会随身带着手枪?”
“你说那开枪的女人?”何天宝冷笑:“谁说那是我太太了?你自己不是说了,日本特工在抓抗团的人。”
辉子憨厚地点头:“既然这样您就更不必担心了,别让我难做。快戴上手铐上车,不然等一会儿日本人来了,我就只能先斩後奏了。”
何天宝就是想拖到日本军警赶来,没想到辉子竟然敢威胁要当场枪杀他。但他知道这种时候嘴上不能输:“先斩後奏?你是什麽东西,也配斩我?到时候汪主席问起来,你猜,你上司是自裁谢罪还是宰了你顶上?”
两人正在僵持,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天宝!”
两人转眼去看,一个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女人站在路边,化着浓妆,鲜红的嘴唇又惊又怕地颤抖,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正是早上何家姐弟在大栅栏见过的那人。
那女人飞跑过街,扑到何天宝怀里,用後背挡在他胸前,转头冲辉子喝道:“光天化日的你拿枪对着他……你们……你们北平还有王法吗?”
何天宝先是一愣,本能地用手揽住那女人的背,软玉温香抱个满怀,那女人低声说:“不想死就假装我是你媳妇儿。”
女人因奔跑而喘息,裹着乳房的丝绸摩擦在何天宝的胸膛上,心心相印,他瞬间知道了这女人的身份,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
女人转身拦在何天宝身前,展开双臂,怒视辉子,像只保护幼崽的母兽。何天宝痴痴地看着眼前乌云般的头发。
远处的何毓秀也看到了何天宝和那个女人,愣了一下,向他们举起枪。辉子举枪要打何毓秀,何天宝挺身向前,用左边的臂膀遮住那女人,右手打低辉子的枪,何毓秀恨恨地看了何天宝一眼,转身逃进了一条胡同。
几个骑自行车持枪的便衣追过来,朝着胡同口里乱开几枪,跟着追了进去。
辉子看何天宝,何天宝恢复了急智,低声说:“你想暴露身份吗?”
骡马市不算繁华地段,但光天化日的,周围迅速聚拢起一些看热闹的人。辉子迷惑地把手枪藏进袖口,问那旗袍女人:“你是……何太太?”
何天宝终於回过神来,哼了一声:“废话!”
辉子问:“那刚才那个开枪的女匪徒是……”
何天宝说:“我要是认得,不就是军统特务了?”
辉子尴尬地合上手枪的保险,避开周围人的目光,插回腰间,走过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何先生,何太太,今天一场误会,实在对不住了。两位请上车,上车再说。”
那女人对何天宝说:“我不坐他的车!”
何天宝板着脸对辉子说:“郑先生很抱歉,内人今天受了连番惊吓,我们就先告辞了,其他事情改天再细说。”
辉子倒也光棍,点头说好,殷勤地说:“两位稍等,我去叫洋车。”
何天宝说:“不用麻烦了,谁知道你在车上又搞什麽名堂!我们自己走路去——你喜欢盯梢就跟着!不,我劝你还是抢先到饭店去检查我们的行李!小心,我那箱子里藏着重庆的特务!”
辉子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说:“是我鲁莽了,我明儿上门去负荆请罪!我们给您备了房子,在金鱼胡同24号,行李这会儿应该已经送过去了,这是钥匙和地址。”
何天宝不说话,板着脸接过了钥匙和纸条。
辉子灰溜溜地开车走了。那女人挽着何天宝走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进胡同女人就放开了手,一个人走在前面。中国女人穿着高跟鞋旗袍走路就是好看,腰肢摆动,绣着红色花朵的乳白色绸布在浑圆的臀部周围紧绷浮动。
看看四下无人,那女人站定回身,上下打量何天宝,浓重眼影包围的双眼中百感交集,粉脸上作出一个勉强的笑:“小宝你好。”
何天宝面无表情:“阿妈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