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戬紧攥着方眠的手臂,只觉她被淋得一阵阵打抖,不由冷笑道:“撑不住就寻死?”
他知道自己的力道,方眠大约被抓得极痛,却也不挣扎,摇头道:“并没有那个意思,陛下多虑。”
他笑了一声,“有意无意也没什么区别,左右都是砸死在山里,倒落个尘归尘土归土。”
方眠也挑唇一笑,死士们已忙走上来拉隋戬,隋戬纹丝未动,忽低了头,嘴唇几乎合咬在她耳上,冷淡的声线拥着热气滚进耳廓,“他日兔死狗烹,天下之大,这些人还可侥幸隐姓埋名,你逃到何处去?现在收手,朕既往不咎。”
她终于动了动,轻声说:“我不逃。我何时逃过?”
她说这话的神情十分古怪,几乎是在笑似的。隋戬心下一动,未及再想,已被死士们扯开,她抽出手臂,微微揉了揉,垂着眼帘,无甚波动道:“我不值得。陛下丢手罢。”说罢便抽身向上而去,湿透了的头发贴着肩颈,越发显得消瘦文弱,“找地方安营,莫要拖拉。”
她历来雷厉风行,仿佛方才那丝孱弱都是幻觉一般。死士们面面相觑,隋戬也不在意,将人甩开,重又缓步。
雨到夜里稍停了一阵,弘秀身手利落,先行探得一片平地,一行人如释重负,忙生起火来扎营。隋戬停脚倒了靴中积水,又跟着带路的往前去,忽见前方一阵哗然,一群人哄然而上围作一群,有人扯嗓子叫道:“大师!快叫大师来!”
一个死士后腰一空,竟被隋戬一把推开,却也追拿不及,隋戬已大步踩过泥水拨开人群走了过去。方眠倒在地上,两眼紧紧阖着,泥水溅了一身,额角被碎石擦破一块油皮,殷红地渗出几丝血来,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吓人。
隋戬下意识伸出手,却只见她人中已被掐得发青,狠狠咬了咬牙,探手将人扯起来,在后脊穴位上揉按下去。这本是一处紧要的大穴,刺激之下最是疼痛难忍,然而足足过了一阵,方眠全身方才微微一颤,仍未睁眼,只十分痛苦似的拧起了眉。
一行人见状,按捺不住,纷纷再不信他好心,越发怕他一错手将人弄死,于是一拥而上去将他隔开。弘秀已匆匆赶来,躬身把了脉,脸色便十分不好,将她拦腰抱起,匆匆离去。隋戬也不说什么,拍手站起来,死士们喝了几声,人便散了。有人催道:“陛下着紧些,营帐在前头。”
隋戬仍未迈步,低头看着地上。篝火光色猎猎,映得地上那一滩泥水颜色妖异,竟似是血。
死士看着陈国皇帝重蹲下身去,向着地面伸出了手。骨节修长的手停在空中,最终未探下地,只猛然起身大步追了上去,转过几道弯,他喝道:“弘秀!”
弘秀身形僵了一下,抱着方眠回过身来,先微笑道:“陛下有何示下?”
隋戬大喘了一口气,死死盯着他的手——那白皙的指尖已被血色浸红了,沿着她裹身的披风,血一滴滴坠入泥土。他攥了攥拳头,声音倒还平稳,“如何了。”
弘秀思忖半晌,并无要答的意思,见死士追上来,只微一颔首便要抽身而去。隋戬蓦地发了狠,一脚追上来的死士当胸踹开,欺身上前,并不碰方眠,却从弘秀身上摸出纸笔,想也不想,按在营帐侧面奋笔疾书,口中道:“宫里用的方子,每次有异时都是用这个。大约有些药材不好找,尽管拿朕的手信下山去取——”
“陛下。”
弘秀说话的语调总透着温凉,他继续说道:“那假孕之法极伤身,她既下了决心,等的就是今日。”
隋戬写错了一笔,涂了重写,力透纸背,恨不得这木杆子秃笔是一柄长刀,“越国人对你有恩是吧?你但凡对她还有一丝感念,就不该送她去死!”
细雨又飘了下来。营地上的人呼喊着护卫篝火,弘秀带笑道:“尘世人人皆苦,各人有各人的解脱。陛下但凡想要成全她一分,早知今日苦楚,从当年就不该留她在人世。她在人间污脏沉浮这些年,陛下还看不清么?”弘秀望了望天,“陛下其实不过是自私罢了。”
隋戬嗤了一声,“厥词。”
“非也。”弘秀将毒发昏迷的人重搂紧了些,她在青年温暖的胸膛里微微蜷缩着,他像是想捂住她的耳朵,终究不曾,“陛下,当年越国王族人尽数北逃,独独她在城南中箭,个中缘由,恐怕没人比陛下更清楚罢?”
墨笔猛地顿住了,隋戬盯住了那一点,目眦尽裂一般,“闭嘴。”
弘秀摇了摇头,“这毒凶险,她活到今日,吊着一口气的不过是家国之思——可越王为了活命,将她舍给了卫国。陛下瞒得了三年,难道还要瞒一世么?”
“你敢。”
弘秀轻摇了摇头,“可惜殿下聪慧过人。”
隋戬不再开口,仍将那方子递给弘秀。弘秀接了,转身便走。死士们已看出隋戬今日神情有异,不敢懈怠,簇拥着将人重又带到帐中。隋戬慢慢脱靴躺下,睁眼定定听雨。雨砰砰撞着油布,无师自通也弹出了宫商,他竟再也听不下去,紧紧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