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是没有赶走她。
他深殿旁边又多了一间竹屋。青莹莹的竹瓦竹墙,一道雪白纤影侧卧于三枝碧竹拼就的窄榻上,环住满头青丝的白玉带与腰间雪绫迤逦而下,似轻云流泻,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朗意蕴。
听着就很可笑的双修道侣。可她并没有一直跟在他身边,只是新建一间竹室,仍旧是日日参道修炼。
也许她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罢。他淡淡地转回目光,既然她并不会打搅他的生活,那就随她去罢。反正也不想自寻烦恼。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他竟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修行本枯燥乏味,即便冷清寡欲如他,在面对朝暮流逝时也不免有一丝孤寂。但是现在——
树影摇落天光,远山,石径,密林葳蕤漫向远方,幽深蓊郁。白露未曦,湿润的青草气息弥漫,几株高大的桂树幽然绽放银白淡金,随着山风吹拂,点点玲珑碎雪簌簌洒落,星星点点地沾在她发丝间,衣袍上。
她盘膝坐于树下,略带欣喜地仰面看着那落花,柔润下颌浸染天光,清闲宁和。又伸长了臂去接那盈盈素雪,薄如蝉翼的白纱广袖滑落肘间,半截修长玉臂如玉,肌滑犹如傅粉,纤秾合度,再难增减半分。
还是个小姑娘呢。
然而她的面容亦有了极大的变化,仍然是那出尘绝艳仙子容,却少了那种茕茕孤芳,镜花水月的虚无感。像是一枝幽然沉睡无双花,在晨光间睁开朦胧睡眼。
或者是这个小少女很娴静,很安分,从不干扰他的生活;或者是她询问是否可以阅读他珍藏的书卷时那黑莹莹的眼睛,仿佛浸没无限清莹水光,既诚恳又娇痴;借到书简后又极度珍惜,小心翼翼地翻阅后又放回原处。
或者……仅仅只是因为她本身而已……他想起了好几个星夜,小池里的莲花落了,玉华粉瓣坠落,一丝无可奈何的意味。她却撩开雪白裙摆,跪坐一旁,用手虔诚地拾起残瓣,秀指比月华落雪更晶莹剔透。犹湿漉的花瓣被她拢起,莲步轻移,身如斜柳往林间深处而去。点点碎钻般的月华星光透过枝桠,沾染在她白衣上,仙气邈邈,仿佛下一刻即将随风而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屏息凝气,远远地随着她踏入密林。
随着溪流声愈加潺潺,水面也愈宽,似玉带散落林间。她走至山缘,此刻野溪已经汇成一方碧潭。峭壁沿头,浩浩水波在小潭尽头的断崖处陷落成一条细长白练,又跌入深不可见的崖底,激起蒙蒙水雾。璇玑山多险峰,此处也不知究竟深浅几何。闻言山内数处崖底直通冥府暗河,是陨落的诸神的安息之处。
她轻轻将怀里落花撒入小潭,看着它们打着旋儿,随着涟漪飘向崖边,又跌落深涧。夜露侵染了她的雪白深衣,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她跪坐潭边,青丝如流泉,目光宁静而蕴藉,似悲悯又似释然。
他左胸无端地鼓胀起来。从未有过的情愫,满涨着心扉,他不曾体会过。那感觉又是如此微弱,几乎可以忽略,可是他却无端地只想逃开。
终有一日,这微小的涟漪,将荡漾成滔天的巨浪,将他淹没。他想着。
然而下一夜,他依然不受控制地,悄悄地跟着她,看着她将那落花撒入潭边,容颜与一身白衣简素,静而柔。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第三夜,他在屋中打坐,听得她脚步远去,方渐渐沉下心,进入冥想。然而已经起了涟漪的心,再也无法和以往一致。
第六夜,小池里最后一朵莲花也凋零了。她立在池边,目光仿佛浸了水,又柔和又清冷。素指拈起残瓣,幽幽叹息了一声,“……呀,夏天真的要过去了……”
他以为这三夜,足以锤炼自己回到那个无悲无喜,冷清寡欲的状态。此刻他胸臆间又溢满那他不明了的情愫,那么轻柔又那么拨动心弦。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入定。只是念了数十遍《清心诀》,依然不能将潭边那白衣俪影从识海里剥离。
一定、一定要让她赶快回清微宫。离他的璇玑峰远远的。
“神君,我可以进来吗?”又是清晨,她欲如既往一般前去他的居室阅览经典,却被他的目光冻得凝住了莲步。
他一言未发,只深深地凝望着她,姿容一贯的清仪高华,凛然如绝世神兵。她的心突然颤了颤,仰着面望他。她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他又要赶她走了。眼底升起水雾,千万年来宁静的道心又一次波动。
和昆仑峰那一次不一样,这一回的波动,不止止是为他的风仪所折服,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空落落的,宛若周身心力被抽取,直欲颤抖。
她目光中有迷惑,有委屈,也有无所可依的茫然。那一层晶莹的水雾,在碧清妙目中渐渐汇集,看得他左胸也微痛,似血口渗盐,清洌洌的扎人。她身后山风激荡,吹得她满头青丝与衣袍飞舞,仿佛冯虚御风,又似冰蝶振翅。
可山光水色尽数幻化去了,融了,散了,只剩她那张绝艳出尘的,刚刚有了一丝生气又虚化的芙蓉面。
“进来……罢……”说罢他再也不愿看向她目中水雾,拂袖向殿内深处走去,执了一册玉简临窗而阅。
她怔愣着,呆呆地抹了抹腮边一滴晶莹。
明明刚才很难过,这时候为什么就变得这么开心了呢。
大概,是因为神君罢。
舍不得赶走她。又不愿再见着她,索性当作小闭关,每一次冥想都任由自己识海放空,全身心地投入虚无之境,感受天地玄奥。
意识虽在虚空中漂浮,然而他神君之躯,五感敏锐。风吹过殿前的桂树的响声,点点桂花飘落的柔软,青草芽从泥土里萌发的动静,皆一丝不落地被他捕捉到。
当然……还有书室里的那个小龙女。秀指翻动玉简,衣袂滑过桌椅沙沙细响,满头青丝以白玉环束起,风一过,丝丝缕缕的柔细便四下散开来,黑白分明,惊心动魄的绝艳。心尖似有涟漪轻轻漾着,不再是前几回的激荡颓然,宛若叶尖清露,摇摇欲坠地,然后再轻轻地跌落心湖,柔和又清新。
缓缓睁开眼,这一次入定,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连空气中的桂花香也已经衰败,冷冷清清的白露寒意。
推开殿门,却见那俪影孤零零地立于池边,秀指抚上那凝结的一层薄薄白霜。
“别碰,冷得很。”说罢连自己都懊悔起来——她早已踏上长生道,已是寒暑不侵的体质。她那双琉璃眼却瞬间亮了起来,凑上前摊开手让他看,“没事的,神君——您瞧——真宁虽然法力低微,却也不怕冷。”
白皙素手色如凝雪,掌心却曼着酥粉,如新剥的石榴子,一片剔盈。他想起来了他入定的时候,她手握玉简,一边推演幻方。纤纤素指比玉更莹洁,玉盒里的幻方繁复晦涩,变幻莫测。一如她——这个让他心潮无端起伏的,无所适从的小龙女。
她仍眨着一双碧清目看着他,娇痴而冷丽,莫名地激荡起某些隐秘的思绪。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听闻龙女擅长推演,不若为重华演示一下百阶幻方。”
“真宁技艺浅陋,还望仙君不吝赐教。”她扬起笑,端丽绝尘,一下便虚虚牵住他的袍角,向书室走去。
本想甩开她,却不防脑中又浮现起那张眼底盈满水雾的娇容。罢了、罢了,实在不愿再受那古怪的心绪的折磨。只能任她去了。
天光弄影。澄明如融金的日阳被殿外枝桠和窗棂筛过,酝酿成了通透的淡金春缪,散落一室。她面容端凝,全心神地投入演算当中。纤指飞舞,他面前的算方徐徐浮起,按着她的指挥不停排列变换,“请神君赐教。”
幻方源于河图洛书。是将从一到若干个数排成纵横各为若干个数的正方形,使在同一行、同一列和同一对角线上的几个数的和都相等。看似仅为术数推演,实则暗含天地至玄道理。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心下也是赞叹。“龙女推演得一手好幻方,不愧圣母座下爱徒。”如此短时间内,精确无误,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也许,能得到这样一个妙人做双修道侣,也并非坏事。
念头方起,他便惊觉自己的失常起来——疯了,疯了,他一定是疯了。这个小龙女,这个又娇痴又绝丽的小龙女……
“听闻神君,擅长立体幻方,不若为真宁推演一番,也好令真宁有所体悟。”她曼声细语,目光盈盈,一心求知的模样,实在也不好拒绝。藏青袍袖扬起,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掌,于空中点画,算方旋转着重新排列成立方的模样,每一行列对角之和均相等。
“神君好生厉害。”她看得神思如醉,目中皆是惊叹,“原本推演幻方之时,真宁意欲加上五行八卦,却被家师批评做无稽之谈,今日得见神君推演,又觉得真宁当日之思并非天马行空。”
他神思一凛,若有所悟。两人当下又拾起算方,加上五行八卦的舆位从平面开始算起。反复推演计算,竟如渐渐走入一个从未开拓过的领域。不知朝暮,两人宛若陈年旧侣,心照不宣,通力合作,渐渐沉浸其中。
心仿佛,又开始了悸动。
她也不例外。只觉芳心如醉,他那双冷清清的星眸凝着深思,墨彩星光绚烂。她突然羡慕起那些算方来。
要是神君也能这样看着我,我定会很欢喜,很欢喜的。
寂静的璇玑峰,似乎也开始有了一丝生气。
自从上回不眠不休推演新幻方之后,她似有所开悟,借了数百册玉简回竹屋闭门修炼。他一开始只道乐得清闲,然而寂寂长日,回首不再见那雪衫丽影,竟有一丝无可言道的寂寥。
他竦然惊觉,这名聪慧绝伦的小仙子,已然牵动了他一丝心弦。虽仅仅是那细若无物的一缕,仍令他开始戒备。只是又舍不得赶她回去。舍不得看那双碧青琉璃眼染着惆怅茫然。
他想,他该出去走走了。
为竹屋加持了结界法阵,孑然一身,云游大荒。
天地造化神秀,他也着实沉浸了好一段时光的山光水色。蓬山壮丽玄奇,鸟兽和鸣,一派欣悦生机之色;瑶台云海缠绵绮丽,琪花瑶草随处灼灼烂漫,也撞到了不少小仙的携伴冶游。道家还是很讲究黄赤之道的,双修之法并非邪门歪道。往日他也仅仅是有涉猎,旁人如何与他无关。
只是偶尔撞到琼林里的偷欢鸳鸯时,他竟会想起那冷冷清清的璇玑峰。竹室里,一室青碧,她白裳胜雪,三尺青丝如瀑。腰间雪绫逶迤于地,缥缈如回雪萦芳。杳杳直如天上雪,再也寻不出半个与之并肩的绝尘清丽。
若是那小龙女香腮浮上殷殷桃色,又兼修炼时周身清莹道神清辉,该是何等的艳光姝丽。
他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她这般绝丽无双,又聪慧灵智,合该找更优秀,更可心的道门男儿结为伴侣,而不是他这般性情古怪的,又极有可能在某日道死神灭的老家伙。
他还未体会到自己道心急剧的变化。只觉得该去找老朋友聊一聊了。
桃花坞深处。暖风熏,乱红点点,细柳如腰轻。
燃曦真君听了老友一板一眼地叙述,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我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三清门下首屈一指的煞神重华神君如此忧心,原来竟是为了那条小青龙!妙极,妙极!”
他风华蕴藉的面容隐隐有一丝轻怒,“燃曦,我本视你为友,方倾诉于你。”这家伙的品味真是不敢苟同,偏爱着这莺声燕语的三春深暖,整个玲珑台桃花坞上总是这般的靡艳风光。
“哈,你个老古板!”他笑呸,“就你那张死人似的冰块脸,长得再俊也不顶用,难得有小姑娘看得上你,你又死心眼不开窍。”说罢又啧啧两声,狭长桃花目波光潋滟,好不勾人,“那真宁龙女我也略有耳闻,听闻是西方金王圣母座下爱徒。容貌绝丽又是纯阴之躯。”
暧昧地以肘击了击老友,“可以的,你真是大赚你信不。光是她师祖门下,不知多少真君神君曾求过圣母要真宁嫁予他们做道侣,偏她痴心,竟看上了你。”
那句“偏她痴心”一下子刺到了他,当下怫然不悦,“燃曦!你又胡说八道!”
“哈?胡说八道,我可是敢以拿道心起誓。”燃曦嗤笑一声,这一点,他可是很有品的。
他徐徐起身,凭栏远眺,熏风也柔和不了他清冷的峻容,只衣带飞舞。“燃曦……你说,我现在这个鬼样子,还怎么结道侣?”
“我的好神君!您哪里是这个“鬼样子”!三清门下的大煞神,神力修为超一流,气度面容一等一,纯阳之躯,想定那事也不会差到哪去。”燃曦倒了一杯百花蜜酿,“修行这事本随心,你此刻都不敢自扪内心,做不到明心见性,迟早要陷入新的心魔,更遑论抗击你的老毛病了。”
闻言,修眉一轩。他当下心尖颤动,原是虚握着栏杆的指节诶蓦地收紧。“告辞。”说罢,提身纵气,如灵鹤敏捷,瞬息间已轻身越出桃花坞,遥遥而去。
燃曦知他多少听进去了一些,心下稍宽。末了仍是促狭心大起,气沉丹田,调侃的声线远远地传了出去,“重华,若你那方面涉猎较少,不若来跟我借两卷双修典籍,包管你三十六式花样不重的。”
他听得那家伙的声音,心里冷哼。然而下一刻,竟又来到了昆仑峰,雪洞前。
寒风呼啸,鹅毛大雪纷飞。比起那桃红柳绿的景致,他偏爱这样的苦寒之地。天地间一片静寂,只有风声,雪落声,还有自己的衣袖鼓扬声。
这个雪洞,也是他还未踏上长生道时偶然发现的一隅净地。当时他魔气缠身,身如火焚,自天穹星海堕自昆仑。就在他觉得自己的神识都将要被罡风吹散的时候,他内心突然变得无比宁静。就这样被撕碎了也好罢,他本身就是借了母亲的神力才勉力苟活的不祥子,还身染魔障——这样的他,如何得求大道。
然而下一刻,他重重地摔倒在了雪洞前。无力动弹,只能一层层地被雪花覆盖,凝成一团冰晶。也正是这极度砭骨的寒意,奇异地令他的灼热减轻。也令他开启了“抗击心魔”的道心,开始了漫漫修行之路。
踏入洞中。石壁上以剑刻了朵朵莲花,千姿百态。犹能体会到一丝凛冽剑意。他从未见过他的母亲,只知道她是上清莲母,大智慧,大慈悲,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点点往事。
千万年前,他孤独地在这雪洞中淬炼道心,感悟天道,练习剑法,孤寂时便在这石壁上刻莲花,似要寄托他无处安放的漂泊心。直到那一日,雪衣小少女贪玩,从山巅跃下,他对上了那一双琉璃目,那张出尘芙蓉面,似有似无的情意在璇玑峰滋生,道不明,说不清,又舍不得斩断。
燃曦是说对了,他没能明心见性。他心中有隐秘的恐惧,不敢去探看那细微涟漪之下的更深的东西。总有一天,那涟漪会变成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他盘膝而坐,祭出许久未召唤出来的佩剑承影。琤瑽一声,剑意大盛,一柄修长剔盈的长剑从乾坤袋中旋出,光芒莹莹。随着他的操纵,似有灵性一般在墙上刻画起来,石屑如粉簌簌而落,渐渐又是一朵莲花的模样。
他又想起了璇玑峰上,殿前小池的青莲。他从来不用法力控制璇玑峰的气候,任随草木生长凋零,周而复始。她却珍而重之地将那残瓣拢起,走到险峰处,将那落花放入池水流走。
“璇玑山多险峰深涧,有些直通冥河,你不要乱跑,免得我费劲找。”他想起她刚来璇玑峰时,他曾这样告诫她。
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突然想立刻、立刻赶回璇玑峰。他,似乎离开得有点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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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来自网络,真宁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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