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闲庭 4,11,26/2:26
Ⅰ
盛夏,很热的盛夏,郑州城里很热的盛夏,郑州城里淮河主河道上很热的盛夏。
扑通一声,水花乱溅,紧接着是大喊:“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哪!”
于是乎,碧绿宽广的河流两岸顿时都沸腾起来,不管是要救人的,要看戏的,总之原本因为炎热而寂寥的盛夏午后就这么随着一道水声的巨响而喧闹起来。
又是几声水响,显然后人跟着跳进河水里去救人,至于是不是要游泳或者捕鱼,也无从得知,总之一切纷乱在众人瞥见接下来的一幕后,暂时结束。
一道深蓝色的身影,矫健的踩水波踏浪花而过,单手揪起翻滚河流中挣扎的倒霉溺水人士,在无数道惊叹的目光中,飞跃至河中央一艘巨大豪华的画舫上。
画舫的飘扬旗帜上只绣着一个字:“兰”。
好戏看似完美收场,所有人啧啧赞叹着救人的轻功如何了得的不甘愿皆散了场,只剩下些闲杂人等,还是好奇的瞅着那艘画舫,期待着新的戏码。
轻松拎着湿透的人落足画舫,深蓝色衣着的男人抬首刚要请人救助,却在看到宽敞船舱内的情景时,立刻转过了身,俊脸微赧,“在下失礼了,小姐。”
船舱的门窗皆大开的欢迎凉风进入,等同于正式厅堂大小的奢华舱内摆设一如待客的正厅,只是在风意最凉爽处摆了张贵妃躺椅,椅上侧卧着个黑发披了满枕的白衣人。
在听到甲板上“小姐”的称呼时,原先一直合眸浅眠的人微微掀开了眼,琥珀色的瞳仁里流转出淡淡的恼,干脆再度合上,索性当作没听见。
深蓝衣着的男人些许尴尬,却又在见不到有人出现在甲板时,只能微提高了声音:“小姐,请问你能提供些茶水么?这里有位溺水的人。”若不是离河岸过远又多了个人,单独他自己,定是不会贸然登上陌生的船只,还惊扰了正在纳凉睡觉的女人。
不见回答,他无法选择的再开口唤道:“小姐?小姐?”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小姐?!”薄薄的恼怒自低脆好听的声音透出,“擅自登闯私人船舫,大唐的律法绝对认可我把你踢出去。”
不是女人?深蓝色衣着的男人有些惊讶的转过头,刹那间只瞥见贵妃椅上的人撑起了上半身,一头及地的长发乌黑柔软,他反射性的飞快再次背过身,“失礼了,夫人。”浅浅的热浮上俊容,他又冒犯了。
“见鬼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女人?转过你的头来好好看看!”清脆入耳的声音夹杂着不加掩饰的嘲讽,“本少爷是男的。”
犹豫了一下,因为手里人的小声呻吟,他终于转过了身,也看清楚了舱房内的人。
不是女人,却是个面相极其精致出色的少年,一身雪白绸缎薄衫,领口、襟口、袖口、长长的腰带、摊敞的下摆边缘及白色长靴缎面上都精锈着银色特殊纹饰。未束缚的披散乌发相当抢眼,丰盈柔软还长得不可思议的直坠椅下的白色羊绒毡毯,盘旋成漆黑的美丽旋涡。
他人单腿盘曲,一脚随意踏着毯面,整个人懒洋洋的靠着数个锦缎软垫,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柄白色纸扇,一双精美的笑眼里染着分明的讥讽。
“看清楚了?”好听的脆脆嗓音满是嘲弄和不耐烦,“茶水在壶里,弄清楚了就快点离开。”话说完,少年立刻合上双眸,如玉的容貌没有任何表情。
甲板上的他迟疑了一下,看着船舱内奢华的摆设,将手上的人轻轻扶躺在甲板上,他无声的跨入舱内,在一边矮几上倒了杯茶,折回舱外,小心的喂着半昏迷中的人。
茶水喂尽,他起身,仰头看一眼随风飞舞的锦绣旗帜,回到船舱内,再倒了杯茶,他走到贵妃椅前,轻道:“兰公子?”
漂亮的眼眉微微颤动,猛然掀出双金棕色眼眸,眼角上扬的是双非常精美的单凤笑眼,可眼里却是薄怒,“请、问!谁是‘兰’公子?”仰起头瞪向面前的高大男人,“不知道人家的姓氏就不要乱安好不好?”
他垂眼看到少年双眸下浅浅的青,好脾气的不急不缓道:“这茶是上等凉茶,虽然味道些微苦涩,却是解暑的佳品。”说着将手里的茶递出去。
少年忍耐的闭了闭眼,“谢谢。”接过,喝了一口便随意搁到一边的矮几上,“还有事么?”
“方才多有得罪,在下致歉。”醇厚似和煦冬阳的缓慢语调让人听着很是舒心。
少年略微一怔,仰起头,这才仔仔细细的打量起他来。
三十岁不到的男人,听口音应是郑州本地人。身形结实颀长,整齐的束冠黑发,一身深蓝黑边简单束腰开襟夏衫,没有多余的饰物,干净舒服地让人一眼便生了好感。斯文俊容上两泓深潭,瞳眸清亮,跳脱出一抹稚子般的纯净,可深邃处却蕴藉年岁的智慧。
“在下风闲庭。”他抱拳,谦逊的态度不吭不卑,动作从容大度。
“我是朝霞无天。”少年漫不经心的回答,顺便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坐,太高看得很累。”微微起了好奇的打量着他,多矛盾哪,怎么会有人有着世故的历练,却仍保持着孩子般的清纯?
风闲庭从容不迫的依言坐下。
挥动纸扇,朝霞无天背靠软垫,微仰着头的自半垂的长睫下研究着他,丝毫没有两人年纪差距上的在意,或是面对年长者时的不安。依旧慢吞吞开口:“你打算——如何处理那家伙?”扇子摇一摇,撇一下舱外甲板上的伪尸。
看起来,这少年的年龄不过十八,打哪儿来的自信和这般不符合年纪的魄力?风闲庭微笑,“正是想请求帮个忙。”且不说这画舫的堂皇富丽,区区那躺椅下的地毯就已价值不菲,非豪商上官家不能养出的子弟吧。
“我已经帮过忙了。”朝霞无天语调懒懒的,没有把擅闯的人踢回河里,算是他手下留情。
风闲庭也不恼,十分直接又单纯的只是陈述事实:“我一个人是可以回岸边,但带上另一个人就不是我所能及的了。”
扇子掩住的口中哼出声不屑,朝霞无天很无聊的侧过头去,双眼微合,大有随时入眠的架势,“这舫是下锚了的。”
并不诧异,能在湍急的河流中稳固如山,除了下重锚,没有别的可能。“在下只是想借艘小船。”既然画舫本身不能移动,肯定会有其他船只与河岸来往,提供所需物品。
长长睫毛下的棕眸闪过丝玩味,掀起来看向对面的沉稳男人,“没有小船。”几乎是恶意了,“这舫上前前后后只有我一个人。想回岸上,很简单,去找其他的船只。”非常分明的挑衅,这盛夏的午后怎么会有闲船,而官船则向来不理会民间事的径自横行于官道。
风闲庭仍是不怒,只是浅笑着,看一眼甲板上昏迷的人,“朝霞公子若是不嫌弃,在下可以沏一杯解暑的凉茶,若是公子喜欢,则卖在下个人情可好?”
对他的回应,漂亮的眼眉略过不加掩饰的有趣,“好。”不再刁难的应了一声,朝霞无天合上双眼,精致的面孔其实是显示着淡淡疲倦的。
风闲庭起了身,走到舱门边的茶具前盘腿坐下,闻了闻茶罐里的茶叶,卷起了袖,动作娴熟缓慢的开始烹煮热水,准备煎茶。
不一会儿的时间,茶香四溢,盈满了诺大的舱房。
持着沏得刚刚好的茶回到躺椅前,风闲庭还未开口,朝霞无天已经懒洋洋的掀开了双眸,伸手接了茶,啜一口。
风闲庭微笑的立在原地等待。
与先前是相同的凉茶茶叶,可味道显然更加甘甜润口浸心,毫无疑问的上好沏茶技术。
将喝了一口的茶搁置一边的矮几,朝霞无天仰起头,坦白道:“好茶。”持扇起身,丰盈乌发坠过后膝,修长的身子衬托在飘逸的白衫中格外好看,“走吧。”直接走向舱门。
风闲庭稍微愣了,追上去,“公子这是?”
已经站在甲板的朝霞无天雪衣翻飞,一头漆黑长发似飞扬的黑瀑,弯身抄起地上人的衣襟,他回头看了风闲庭一眼,略带好奇的,“怎么?你能自己带他回岸上去?”
他是不能,但……他也不能吧?风闲庭看一眼他不及自己鼻子的瘦高身形,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娇贵的富家纨绔子弟能手提肩挑,更何况是带着一个人由广阔的河中央飞跃至河岸。“公子不招呼手下么?”比较含蓄的开口,担心又惹出少年的坏脾气。
歪着脑袋眯眼看他,朝霞无天面无表情道:“我说过只有我一个人在,你要我把他扔下河去叫河神当我的手下送他上岸?”
很担心一会儿他得救两个人哪。风闲庭微笑:“是我多虑了,请。”心里叹口气,已经做好了救人的心理准备。
朝霞无天一手持扇,一手揪着人,足尖一点,整个人刹那间已然闪得不见人影。
难掩震惊,风闲庭瞬间有个荒谬的想法,他们不会是掉到河里去了吧?尚未回神,空中已飘落一道雪白的身影。
是朝霞无天,轻盈落在甲板上,宽长的雪白下摆在河风中舞动,整个人看起来似乎随时都要随风飘去似的。他侧了侧头,琥珀眸子很直接的眯上瞪着风闲庭,“你怎么还在这里?”
总不能说他连朝霞无天往哪边河岸送的人他都没看清楚吧?风闲庭笑一下,这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滋味还真是难以言喻。“公子的轻功深不可测,真叫在下大开眼界了。”至少他是从来没遇见也没听说过任何人有这么厉害的身手。
“你沏茶的功夫也不错。”并没什么神色更改的,朝霞无天用扇子指了指左边的河岸,“人在那边。”河岸那边沸沸扬扬的,吵得连河中央都不得安宁的让人厌恶。
对于朝霞无天的印象稍稍有了些改变,一开始,他是个脾气极不稳定的贵少爷,可现在看起来,似乎并不象他表现出的那般恶劣,至少看在他会救人的份上,就已经很出乎意料了。
风闲庭浅笑,看一眼天上的烈阳,再看一眼朝霞无天白晰面颊上热出的绯红,心里有了斟酌,“多谢朝霞公子出手相助,在下告辞。”从容作揖,飞身离去。
眯着眼看那道深蓝的身影踏浪朝河岸而去,朝霞无天啪的打开纸扇,遮在脑袋上头,掩口打了个呵欠,慢吞吞的回阴凉的船舱内继续纳凉养神。
翌日。
同一时分,同一般的炙热晌午。
当深蓝色的身影落于淮河中央的巨大画舫时,同样空寂无人的船肪里,同样只有一身白衣的朝霞无天一个人侧卧在躺椅中浅眠。
“朝霞公子。”低沉和煦的声音仿佛暖暖的春风,暖人心扉。
琥珀漂亮眼眸在迟疑了很久后,掀出淡淡的恼怒,“你在这里做什么?”仰起脑袋,连身子都干脆不撑起来的,直接用躺着对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朝霞无天的声线低而清脆悦耳,非常好听却饱含不悦。
“这是在下家里自产的凉茶,对于盛夏的暑气有一番效用。”风闲庭微笑,将一大包茶叶放在茶几上。
默默瞪着那包看起来足够喝上半年的茶叶,朝霞无天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谢谢。”继续装死浅眠。
瞅一眼他眼睛下面的青,风闲庭温和笑道:“在下家里的厨子会做几道爽口的好菜,朝霞公子可否有兴趣?”
“不要。”朝霞无天干脆的偏过脑袋拒绝。
风闲庭微笑着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并未放弃的静静站着。
好一会儿,朝霞无天才掀开泛着淡恼的眼眸,撑起身,无言的眯眼瞪向他。
他的笑容很温和,“郑州城里的酷暑一向恼人难熬,在下有个不知世事的小兄弟,想请朝霞公子帮忙到在下家里教他些轻身功夫,好也让他不随着这盛夏生事非。”这河道并非凉爽的避暑之地,无阴凉遮蔽,广阔的河面腾腾热气全是被晒得滚烫的河水,在这样的画舫上想好好休息,显然不是好主意。
微眯凤眼,显然微恼于被干扰,朝霞无天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纸扇,语气懒洋洋的没有半分兴趣,“你家的小兄弟干我什么事,我又不是武馆师傅。”
风闲庭依旧笑得和气,语调和善从容,“那要以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请得动朝霞公子呢?”太热了,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灼热的,他很担心这个任性的纨绔小子会中暑昏迷,独自一人在这么大的画舫上,又是在河中央,若有任何事情发生,怕是连救都没人救吧?
歪头看着他半晌,朝霞无天垂下眼,慢吞吞的起了身,持扇的手竖起一根手指头,琥珀色的精美凤眼里闪过恶意的光芒,“我这个人最喜欢民间稀罕小东西,如果在你家看不到任何一样让我中意的,那么一天之内,我会让这郑州城翻天覆地,作为你惊动我的代价。”
微微惊讶了,他怔了怔,并未预计到会得到这般的回答,思索了一会儿,两潭眼眸如天池澄朗无波,仍是淡笑道,“好。”
倏的眯上眼眸,朝霞无天抿直了薄薄的嫣红唇瓣,在仔细的打量他的从容后,不假掩饰的在凤眸里泛出有趣,“有意思。”合上扇子,他走到船舱大开的窗边,不知往外扔出了什么,天空突然亮起一道响炮。
在风闲庭不解的注目下,朝霞无天转过身来,漂亮的眼眉流转出很浅的疲惫,淡淡道:“既然要我离舫,请稍等,待我好歹整理一下。”
不一会儿,一艘小舟靠近画舫,一名瘦高灰衣年轻男子上了舫,恭敬行礼,“主子。”
朝霞无天冲风闲庭点了点头后,便与刚到的男子转到屏风后,不知去了哪里。
待两人再次出现,朝霞无天已经换了身衣衫,一样价值不斐的雪白锦缎料子,银线勾勒着精致的特殊图纹,长得不可思议的黑发束上头顶,用一枚镶嵌着罕见深紫猫儿眼的精巧银制发饰固定。
“走吧。”语调依旧懒懒不想理人的,朝霞无天扯了扯嘴角,右手略张的示意风闲庭带路。
他略有所思的看着站在朝霞无天身边的瘦高灰衣年轻男子,浅笑的点了点头,“请。”
上了岸,等待的是辆宽敞结实却朴素的马车。
看到显然是有所准备的马车,朝霞无天并未有任何异议的上了车,灰衣年轻男子坐在车夫边,风闲庭则一同坐入车内。
马车捡着阴凉的路途以着并不快的速度行驶。车里的朝霞无天自一上车便闭目靠在座位里养神,并未和风闲庭有交谈。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停下,风闲庭先跳下车,微笑的看向车里慢吞吞掀开眼的朝霞无天,“这便是在下的居所了。”
手搭在灰衣男子伸出的手臂上步下马车,朝霞无天仰头看着参天大树环绕着的巨大宅邸,没有一丝奢华的味道,“风家堡”三个沉稳大字镶嵌在门楣的巨匾中,就连高高的灰墙和深红色的巨大门扇都只是散发着静静的古朴森严肃穆气息。
门内蹦跳的奔出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口里叫唤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欢喜着将风闲庭围起来,亲热极了。
风闲庭温和浅笑的拍拍他的脑袋,“怎么不先问候客人?”看向一边的朝霞无天,“朝霞公子,这就是我家不知世事的小兄弟,唤做信步。”
风信步好奇的看着相貌相当精美却没有笑容的朝霞无天,躲在风闲庭身后小声的叫道:“朝霞公子好。”
凤眸微垂,随意应了一声,白皙双颊上被热气熏出的绯红叫树阴的凉给浅浅的镇了些去。
“请进。”风闲庭微笑着伸出手,“朝霞公子莫笑在下居所的寒碜,兴许真有些让朝霞公子看得上眼的小玩意儿。”
慢慢摇着纸扇,朝霞无天和灰衣年轻男子被领入宽阔的院落内。
风家堡依山而建,面积很大,参天的大树到处都是将整个院落给笼罩在极凉爽的阴影中,炎热的酷暑在这里似乎被安静的绿意给收纳了太多,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阴凉清新的。
打开一间显然是招待客人的厢房前,风闲庭和气笑道:“朝霞公子先请稍候,我这就去让厨子准备些凉茶点心。”
见他作揖后远去,朝霞无天无所谓的跨进屋内,看了眼干净整齐的简单摆设,并没说什么的直接走到窗下的躺椅边坐靠了,合上双眼。
灰衣年轻男子跟入屋内,检查了屋里的所有摆设后才恭敬站到躺椅旁,“主子,没有什么问题。”偷偷看一眼他似沉睡的精致眼眉,就算不明白为什么突然离开画舫来到这么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问出口。
呼吸平缓,朝霞无天很久才懒洋洋道:“陌齐。”
“是。”灰衣年轻男子立刻应道。
“我困了。”抬手将头上的发饰摘下来递出去,也不管陌齐有没有接着的直接松手,然后随意将长长的乌黑头发给拨到躺椅里边,朝霞无天整个人慵懒的仰躺上躺椅,“你去外边侯着吧。”
比起连风都是热的画舫,这里太过凉爽舒适的很容易让人有了睡意。
“是。”陌齐将价值非凡的发饰收入怀里,轻轻退出门去,带上门板,在门外守侯。
不一会儿,风闲庭走过来,看见陌齐在门外站着时,眼里闪过温和的笑意,对着他点了点头,转身悄然离开。
醒来的原因是有人在低语。
舒适的凉爽让他闭了眼很久,才缓慢的掀开眼帘。陌生的朴素摆设让他些微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在此的原因。懒懒撑起了身,他淡淡道:“什么事?”
合着的门外传来陌齐恭敬的声音:“风公子担心您饿着,差人过来询问我您什么时候起身。”
依旧明亮的光线让他不动声色的垂下眼,“伺候我起身吧。”
屋外又传来了低声的短暂交谈,瘦高灰衣年轻男子这才推门进来,“我请小哥儿去打水,主子请再合一会儿眼。”
慵懒的坐靠在硬实的躺椅上,他疲惫的闭上双眸,没有再多说什么。
好一会儿,屋外有人轻声招呼,陌齐出了门,端着盆水进来,手臂上挂着干净的布巾,另一只手里还攒着柄梳子。
他动也不动,眼都不睁的任陌齐将他打理得妥帖了,才单手扶住陌齐的手臂,懒洋洋的站起了身子。
门外等候的年轻仆役在见到他时,双眼惊艳的睁得好大,薄薄的面皮微红的低下头去,“大少爷吩咐,您一醒来,便请您去西凉亭去用膳。”
他随意恩了一声,瞥一眼未接近日落的天,慢吞吞的迈出脚步。
西凉亭坐落在荫凉的树林边上,等待的风闲庭一见着到来的朝霞无天和陌齐就起了身,温和笑问:“朝霞公子休息得可好?”看了他白皙面皮上浅淡的粉色,微微一笑。
“还好。”淡淡回答,朝霞无天在风闲庭示意的位置上坐了,看着面前桌子上的精致膳食,没什么表情的只是取了茶,喝一口。
风闲庭浅笑,“这些都是有名的解暑菜肴,朝霞公子不妨尝一下。”
端着茶杯,朝霞无天掀起精美的笑眼瞥他,没有做声。
还未等风闲庭来得及再开口,远处先传来了惊扰寂静的吵闹人声,繁杂的脚步飞快靠近。
风闲庭略惊讶的淡笑起了身,规矩抱拳向毫不客气踏入凉亭的两位老者,“不知孙长老与王长老前来有何贵干?”接着朝跟随着他们一起到来的数位男子颌首打招呼。
转回视线,看到朝霞无天没有反应,他仍是伸手介绍双方,“这位是在下的贵客,朝霞公子。这两位是郑州城内的王长老与孙长老。”
不客气的分别坐到了剩下的两个位置上的两个老人,先是皱眉的瞅了没动静的少年一眼,为他少见的精致面孔失神了一会儿,才转向风闲庭。
“又发生了!这已经是第四回出事了,城门口那家客栈,张掌柜的女儿不见了!张掌柜急疯了要卖家当找回他闺女。”胡子又白又长的老人出口急促。
“风少主这回别再阻拦着咱们开始封城寻人,老者已经征求过府衙的意见,他们说会全力配合,现下只需要风家的帮助了。”没胡子的老者缓慢道。
坐回原位的风闲庭看看朝霞无天的默不作声,微笑道:“在下并非不体贴出事了的人家,只是在下实在不赞成轻易的封城。郑州城是大城,一旦惊动了京城的宫廷,就算本城的府衙的全力配合我们,到最后朝廷怪罪下来,府衙为了保全自己只会撇开责任。”
到那个时候,遭殃的当然是他们这些老百姓。
两位老人同时锁上白眉,“如果不封城,如何逮捕到作孽的贼人,替那些清白无辜的闺女们伸冤?”
风闲庭温和轻道:“我已暗地派出风家的人手在城中搜索,可依旧得依靠两位长老在郑州城内的人脉大力配合才是。”
一番话给足了两位老人面子,他们原先激愤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我倒是发现最近有艘停泊在淮河主河道上的陌生画舫很可疑。”白胡子老者眯起老眼,“我认为那艘画舫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作恶的贼人。”
风闲庭双目微微惊讶的瞠大,看到陌齐闻言瞬间冰冷下的神情,而朝霞无天仍然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漠然。
没胡子的老者接着道:“那画舫夜夜笙歌,又停驻在急流中央,外人轻易靠近不得,我看很有可能就是那贼人的巢穴,我们应该去向府衙申请,搜索那艘画舫。”
夜夜笙歌?风闲庭忍不住再看朝霞无天那副要死不活的恶性中暑样子一眼,怎么看也不像有夜夜笙歌的本钱啊……“请两位长老莫要轻易断言,外来者并非代表着就是作恶之徒。”
两位老者眉毛立刻拧成一条线,“按照风少主的意思是,您怀疑这是郑州里的本地人?”
风闲庭温和的摇头,“在下尚不能在水落石出之时妄下定论,只是并不觉得任意怀疑他人是件好事。”
两位老者思索后赞同的点头,“可事已至此,若不以最有效快捷的方法找出贼人,我怕郑州城内又会有冤枉出事的闺女呀。”
一直不出声的朝霞无天忽然开了口,悦耳动听的嗓音凉薄又冷淡,“既然对方求色,那就用色引出来。”
众人顿时望向这个长相实在是精美得过火的少年。两位老者打量了他一下才道:“我们不知贼人的底细,万一弄巧成拙如何打理?”就怕对方是功夫高强的汪洋大盗,他们这方的人不但没诱惑出贼人,反倒出了事,那就难办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风闲庭微笑着点头,“朝霞公子的提议是个好办法,我会去联系些貌美的女中豪杰,兴许她们愿意看在在下薄面上出手相助。”
没胡子的老者皱起眉头,“若是有名气的女侠,怕是对方不上当。”
没名气的又怕功夫不够制敌。好方法,可完全没办法实现。
“我去好了。”
一道淡然清脆的嗓音再次博得所有人注目。
陌齐瞪圆了眼,猛然要张嘴,却被朝霞无天随意的扬手止住。
惊讶的扭头认真再将那张精致的无表情面孔仔细看一遭,两位老者怀疑的发问:“江湖上从未听说过朝霞姓氏,请问是哪里方土的少侠?”
“朝霞公子只是在下的贵客,并非江湖中人士。”风闲庭淡笑解释,虽然明白也见识过他的轻功可怕程度,但他依旧不愿意将初次见面的他就扯进郑州城内的混水,“朝霞公子,此事万不可如此轻率决定,我们谁也不知犯案的人有多凶险。”担心看起来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他会被吃干抹净得轻而易举啊。
自眼睑下扫了眼左右两侧的老者,再掀起,精美的笑眼对住风闲庭温和的双目,嫣红的薄唇轻启:“我不在乎。”
微微的错愕了,会是什么事让他不在乎到拿自己的安危冒险?抬眼看向他身后一脸担心和不赞同却无法开口的陌齐,风闲庭只能淡笑一下,“此事需详细计划,朝霞公子切莫如此轻率。”
那双漂亮的琥珀笑眼闪出嘲弄,白扇啪的打开,慢慢摇着,“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没有。
众人沉默,开始挣扎在良心与私心之间。将郑州城的私事全部推给个外地人来料理是很不道德的,可若不尽快抓到贼子,那么倒霉的还是郑州城本地人。
风闲庭淡淡锁了眉,“朝霞公子并非女人,怕是对方……”只能拿这点来劝阻他了,从前一天的见面他就知道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子有多讨厌被误认为是女人。
凤眸微挑,金棕色的笑眼里闪过有趣,“哦,那就算了。”
两位老者在风闲庭尚未松了口气的时候就立刻跳了起来,“当然要委托朝霞公子了!我们实在是没有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别的办法和人选能逮捕这可恶的贼人,一切都靠朝霞公子的了!”说着开始非常热切的讨论起男身女装的种种合理之处。
漂亮的眼眉一沉,“我可没说我要穿女装。”他自愿趟这淌混水是他的事,要怎么做事也得按照他的方式来,这两个老人急什么急?
“那是自然,自然不用非穿女装不可。”两位老人在他散发的冰凉气势下不由得改口,“这世上多的是女身男装,只要我们宣扬朝霞公子是位美若天仙的小女子,谁会在意朝霞公子穿的是男装还是女装呀。”
风闲庭有些哭笑不得,“孙长老,王长老……”他们的热情太急切了吧?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们就散发出消息,朝霞公子请一定小心!”怕风闲庭阻拦似的,两位老者快速起身,如同来一般,率领一堆人,脚步声杂乱的飞快离去。
目送那群混乱远去,转回来,风闲庭略微深思的盯着面色淡然的朝霞无天。
眉毛一扬,朝霞无天的琥珀眸子里闪过丝嘲弄,“怎么,你想当诱饵么?”上下打量他一身武人的身材,要装扮成姑娘家会吓死人的。
温和摇头,他坐下,“我只是在想在什么地点来设置陷阱捕捉贼人比较安全。”并非郑州城和武林中人的他来做诱饵实在不妥当,若有任何闪失,他都不会原谅自己。这本就该是郑州城的自己家务事。
“就在我的画舫上好了。”随意答道,朝霞无天垂下眼,看了桌上精致的菜肴很久,才拿起筷子,夹了些放入嘴里尝味道。
风闲庭张口欲言,却在瞥见陌齐担忧的神色时,住了口。
“那些女人都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失踪的?”漫不经心的,朝霞无天放下筷子,重新端起茶杯慢慢喝着。
风闲庭思索了一会儿,“有的是在白天,有的是在黑夜,市集上或者闺房中,都没有目击者。”
精美的琥珀眸子里闪过丝嘲笑,“哦?大白天的在市集上丢了人,居然还没有目击者?”郑州城的治安问题真是不一般的大哦,难怪那两个老人叫嚷着要封城,郑州城里的捕快都是吃白饭的么。
“诡异就诡异在这一点了。”并不介意他的嘲弄,风闲庭微笑,“若非是武功高超之人,就应该是失踪姑娘的亲近者,但目前为止,失踪的四位姑娘都没有太大的关联,唯一雷同的恐怕都是她们的相貌美丽,而且待字闺中。”
“相貌美丽啊。”轻轻道,朝霞无天慢吞吞转过身子,侧头看向身后的陌齐,口吻懒洋洋的,“陌齐,你说我的容貌如何?”
陌齐恭敬的垂下头去,“主子面容精致无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可主子没有女子的味道。”
风闲庭没有异议,朝霞无天的确是他见过的面貌最漂亮的男性,就连肌肤都比一般姑娘家还完美白皙。但,问题就是他太精美了,就算比女人还好看,却没有半分女性的阴柔,怎么看都绝对不会误认为是个姑娘。
“既然对方要求相貌美丽,有没有女人的味道并不重要。”懒懒道着,朝霞无天放下茶杯,托着下颌,单凤眼微垂,“这郑州城里还有多少相貌评得上美丽的未婚女子?”
风闲庭微的诧异了,他问这个做什么?
“把她们都邀出来,只要介绍我是以男子身份养大的,自然就不会有人怀疑了。”语调拖得有点长,长长的睫毛逐渐下垂,“地点你来设置,我的画舫不方便招待人。”
他很疲累。觉察这一点,风闲庭微笑道:“好。”为他缜密的心思而起了赞叹,“我就以朝霞公子是我家远方亲戚,来郑州城避暑的缘由邀请城里的女人们。”
掀起眼,朝霞无天带着淡淡的惊讶,“你还没成婚?”他的借口真烂。
风闲庭比他还惊讶,接着低笑了,“我已娶妻。”
“那就由你妻子随便找个借口出面去邀请。”他一个男人去邀请女人上门,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正当吧?
温和面色一整,认真的摇头,“内人不便涉及此事。”
他在保护他的妻子了。朝霞无天默默瞅着他,琥珀的眸子微微流转,“那就由我来设定地点及出面邀请,你人到场就可以了。”既然他不想将家人扯下水,那么他一个人来承担也是可以的。
斯文的俊脸闪过赧然,“真是抱歉,我……”
“没关系,我正好无聊而且独身。”没有牵挂也没有累赘在身边,他来做诱饵是最合适的。
静静看着他骄傲的姿态,风闲庭站起身,抱拳温和笑道:“惭愧,我当如何报答?”于公于私,朝霞无天都最不该是牵扯进来的人。
偏了偏脑袋,漂亮的笑眸泛出讥讽,“是我自己甘愿趟混水,你不用那么清高的自以为是。”
浑身是刺呵,为什么这么精致的个少年性格却这么别扭?到底是什么事才导致出这样的个性?风闲庭微笑,诚恳道:“谢谢。”
起了身,雪白的绸缎衣摆随微风轻扬,及膝的黑发被风吹起长长的发丝,纸扇轻摇,朝霞无天面无表情道:“你家没有任何稀罕的小玩意儿入我的眼,可出了件还算有趣的事,我给你面子,让郑州城免去该交付的代价。”
想起他离开画舫之前的言辞,风闲庭错愕的眨了眨眼,他把这事全忘了,他的出发点本来就只是想让他换个清凉的地方避暑而已,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
懒得再呆下去,朝霞无天转过身,“回去了,陌齐。”
看他毫不迟疑的抬脚走人,风闲庭忙大步追上唤道:“朝霞公子……”那艘画舫上热气熏人,他怎么呆得下去啊!
“除非你想让你妻子和家人出城去,就别自做好心。”
略微嘲弄的话语让风闲庭止住了脚步,目送那道白色略嫌瘦弱的身影远去,深深的皱上了眉头。回看向凉亭里基本没动过的菜肴,无奈的叹气摇了摇头,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子,难道从不曾接受过他人的好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