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妖僧西行记--19 钓海 (上)

四周尽是一片白茫茫,玄奘只觉得天地旋转个不休。

他的身子被狂暴的气流卷裹着,在空虚无所依的不停的翻滚浮沉。不时有断枝乱石土块等杂物,被风流卷入,带着尖啸声从他身边急掠而过,所幸的是不曾击打在他身上,否则不是皮破肉绽,就是筋摧骨折。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玄奘的身心皆浑噩不清时,风势减弱了下来。

玄奘强打起精神,忍着不停翻滚带来恶心的晕眩,勉力睁目看去,见身周那黑沉沉的暴风似乎变得稀薄了些,有些许的亮光从外头隐隐透进来。

又过了一会,暴风那黑沉沉的颜色渐渐消去,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他的身躯也不再翻滚了,而是宛若置身湍流一般,被那强烈的风势吹得飘浮不定。

玄奘心中一凛,这是风势将息的迹象。

他被狂风一路裹挟,如今不知被吹飞到何方天空上,若是风势缓下来,承托不住他的躯体,势必是摔将下去,变成一块肉饼。

玄奘定了定神,在烈风中挣动身体,一点点的将身上的僧衣除下,小心万分的把僧衣双袖分别紧绑在两条大腿上,然後蜷缩着身子,将余下的僧衣密密抱在怀中。

他艰难的做完这一切,不久後,风势就弱了下来。

风流渐渐承托不住他的身体,开始沉甸甸的堕落。

玄奘暗暗一咬牙,身子展开,双手紧紧握持着僧衣下摆的两端,向上便是一扬,那僧衣就兜风鼓起,宛如一把月白的大伞。

他的身子陡然一震,僧衣形成的大伞,带着仰面朝天的他在空中飘飘荡荡,虽不能阻止下跌之势,却也减缓了许多。

玄奘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有暇扭头向下望去。

入目尽是一片湛蓝的水色,无边无际,原来他被狂风吹飞了不知几百千里,如今是身处大海的上空。

他四下张望,完全找不到任何陆地的影踪,不由得心中叫苦。

这般落入茫茫大海中,虽不至於摔成一块肉饼,然而他身上无水无食的,只怕也是多挣扎几天,便在海上活活困死了。

便在此时,听得头顶撕拉一声,却是那僧衣吃不住鼓荡的风力,裂了一个口子,那口子被风力所激,瞬息就将僧衣裂成两截布片。

玄奘惊呼一声,身子如秤砣般直堕而下。

海面上浪花溅起,他四脚朝天的猛撞在水面,身子抽搐了一下,背脊疼痛欲裂,而後冰冷稠厚的海水就将他吞没了。亏得他此前已降落到距海面十余丈的高度,这一下撞击虽然猛烈,却只是内腑受到震荡,并不致命,也没有昏迷过去。

玄奘很快浮出水面,张嘴喷出一口混杂着鲜血的咸涩海水。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划动手脚,在海水中稳住了身子。他是江流漂来的弃婴,自幼便在江河边长大,一身水性相当不俗,不消说是此时风平浪静的海面,就算在风大浪急的风暴中,一时半会也断不至淹死。

玄奘强忍着胸腹间那烦闷翻涌的气血,在水中缓缓游动了片刻,仔细看过四周的境况,便翻身脱下贴身亵裤,扎紧两条裤腿,吹胀了气,做成一个小小的浮囊。

这般粗陋的浮囊虽然不消多久就会漏气扁瘪,然而在这茫茫的海面,依靠着它,至少可以得到片刻的歇息。

玄奘将浮囊放在颈后,仰面浮在海水中,手脚轻轻划动,保持着身子不下沉,这是最节省力气的浮水法子。

他落水时,内腑震动甚烈,此时头脑昏昏沉沉的,能省一点力气总是好的。

玄奘浮了良久,忽觉得身周的水流泛起了一丝波动,似是有甚么物事经过,他心中一动,扭头看去,便见一条尺许长的青色海鱼在身旁游动,他心中一喜,反手一拳就将那海鱼打得浮了上来。

他下意识的捞过那海鱼,却是怔住了。

汝不可行淫。若为口腹之欲,行杀生之举,有违佛门根本……。一时间,一条条佛门戒律从他脑海里流转而过。当日失却元阳之身,或曰迫于无奈,情有可原,然而眼下,自己分明是因为饥渴难耐,而出手击杀这海鱼。

只不过,佛门虽慈悲,束手待毙却非证佛之道,这其中有许多想不明白的碍难……

玄奘沉思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他此时身上光溜溜的,割肉小刀等随身物件已遗落了。

他也顾忌不得许多,徒手将那海鱼扯开,撕下一片洁白的鱼肉,放进嘴里,这生鱼肉入口甚是腥涩,然而咀嚼几下后,便生出一股鲜甜的味道,倒不甚难咽。

小半条鱼吃下去后,玄奘的精神旺盛了一些。

他又仰头察看了一遍周围的海面,四下尽是水茫茫一片,没有船只没有陆地,就只好继续仰浮在海水之上。

便是如此,玄奘靠着小小的浮囊,在海上漂流了数天。

这一天,玄奘昏昏沉沉的从瞌睡中醒来,觉得脑袋比平素沉重了许多,映入眼帘的依然是无尽的蓝色水波,他默默翻身,一面划着水,一面将那已经扁瘪了大半的小浮囊,重新吹气鼓胀。

忙活完后,他方用手背贴了一下额头,火烫无比,却是生病了。

他从空中堕落到海上,内腑本已是受了震荡,再加上这些天不停的划水漂流,只有累极了才瞌睡上那么一会,体力消耗甚大,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

蔚蓝色的天空上,一只灰白色的飞鸟一掠而过,玄奘精神猛的一振。

他没有任何海上的经历,然而他在书籍中却是看到关于海上的记载。飞鸟在空中飞翔是不能持久的,必须有驻地让其歇足,否则会活生生累死,海上若是有飞鸟出现,那就是说,附近必有陆地或岛屿的存在。

玄奘勉力举头,极目四顾,入目的还是无边海水,哪有一丝陆地的影子。

玄奘张望了一会,疲惫的仰靠在浮囊上,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只飞鸟。

飞鸟在空中盘旋了一阵,长唳一声,双翅一敛,竟是扑棱棱的落在他的胸膛上,尖利的趾爪抓得他的皮肉一阵生疼。飞鸟在他胸膛上踱了几下,停了下来,侧着脑袋,用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他。

玄奘与飞鸟对看了片刻,叹息一声说道:“原来你也找不到陆地,想借我的身体来作驻地,歇足一番是吗?”

他喃喃的说着,脑中一阵昏沉袭来,就此人事不知了。

玄奘再度醒来时,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东西。

他吃力的辨认了一会,才看清这是一片挂在床头的布幔,只是颇为残旧,怕是时日不浅了,这时有一个女子声音在他旁边咋呼呼的喊说着,不过他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我被人救起来了,玄奘这样想着,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玄奘在床上睡了三天,才慢慢恢复过来。

他如今身处的,是一个名为孙铁柱的渔民的家中。孙铁柱是孙家棚的一名村民,孙家棚是一个小渔村。这个叫孙家棚的渔村坐落在一个方圆百十里的海中孤岛上,这孤岛名为龟流岛,离大唐疆域几近千里。

孙家棚渔村约莫有百来口人,三四十余户人家,以捕鱼兼耕作为生。孙铁柱前些天出海捕鱼时,发现昏迷在浅海区域的玄奘,便将他救起,带回家中照料。

孙家棚村民的语调甚是怪异,翘舌尖声,宛如鸟鸣,玄奘听不明白,他们也听不明白玄奘的话,唯一勉强能与玄奘沟通的,是孙家棚的村长老孙头,老孙头能磕磕巴巴说上几句走调的大唐正音。

从海里捞起了一个唐国和尚,这对于素来平静的孙家棚可是一件大事,老孙头每日都来探视玄奘,以上便是从他口中得来的消息。

这日早上,玄奘觉得精神稍稍旺健,便起了床,穿上一件不甚合身的灰褐色粗布短衫,走出了房间。他的僧衣已在暴风中损毁了,如今所穿的,估计是那孙铁柱的替换衣裳。

走出到堂屋,见一个黑瘦的女子在操持一些家务,正是孙铁柱的浑家,屋里不见孙铁柱的影踪,料想是出门了。玄奘向孙铁柱的浑家比划了几下,示意要出去走走,那女子叽叽呱呱的说了一通,玄奘也听不明白,就笑了笑,缓步出了门口。

孙家棚建在一个避风的山坡上,孙铁柱的家就在山腰上。

玄奘打量了周围一会,便举步往山上走去,一路对迎面的村民点头合十,微笑致意。据老孙头说,他在昏睡期间,几乎所有的孙家棚村民都好奇的来探望过他。

不多时,他就登上到山顶,举目四眺。

这龟流岛是南北走向的长条状,正如老孙头所说的一般,东南西三个方向,海岛以外便是茫茫海水,北面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山林之后的远远可见着一座峻奇的山峰,料想那就是海岛另一端的尽头。

玄奘看了一会,又缓缓的顺着原路向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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