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就像电影情节搬上现实生活,当他来接我的时候,只见到一群茫然不知所措的人。
「怎麽回事?」他关心地问,坐在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我忍不住往他身上倚靠,想寻求些许慰藉。阿姨突然大哭了起来,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兰兰白着一张脸,却是最冷静的人,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姨丈大约一个小时前到外婆家要接她来吃中饭,却发现她躺在床上浑身是血,不知死了多久。据说她的喉咙一片混乱,像被野狗咬烂的肉块,可是外婆家在三楼,怎麽可能有野狗?
从没想过外婆死了我会难过,可能是因为我老是希望她早点消失,如今竟然成真,不免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诅咒足以致人於死吗?
「警察怎麽说?」他问兰兰。
「还在做笔录的样子。」兰兰说,她平常就喜欢看CSI之类的刑案影集,对於这次的事件,她似乎有个特殊的理论正在成型。假如我在此时多专注於她的情绪转变,是否能将她从毁灭性的未来解救出来?然而我只在意自己的痛苦,将她逼上前线,吸取所有负面的冲击。她不愿示弱和寻求协助,独自默默承受了一切。
「我们家没什麽钱,也没做过什麽坏事,为什麽会发生这种恐怖的事?」阿姨语无伦次地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为什麽?我可以讲出十几、二十个讨厌外婆的理由,但足以判她死刑吗?一个人有权力将另一个人定罪,并加以惩罚吗?
「现在胡思乱想也没有用,只有等专业人士告诉我们调查结果。」他说:「别想太多了。」
我的身体突然僵直,想起昨晚电话中的呼吸声,那该不会是外婆的最後呼救吧?被硬生生忽略遗弃。原本只是毫无食慾,现在根本是反胃想吐。我起身到餐桌旁的饮水机想倒杯水,他跟了过来。
「还好吗?」他问,我拿着杯子的手抖得不像话。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好陌生。
「需要我留下来陪你吗?」他问,握住我的手,在杯子中加了温水。
「不用了,我要想一想,接下来怎麽办。」我说,避开他的触碰。
「要我载你回去或帮你请假都可以,我会待到今天晚上。」他说。假如我昨天没有打电话就好了,假如我不知道这一切,现在我就可以放肆地抱着他痛哭。他的好意难道是伪装的吗?他对我好,究竟有什麽企图?
所以说感情是麻烦的东西,假如我能顺从本能躲避危险、远离他的话,一切就简单多了。
「我再打电话给你。」我说。无论事实多麽可怕,我还是无法不见他。
我又坐上了他的车,尽管我知道这样不好。岂止是不好,简直是糟透了!
他告诉娜娜我家发生的惨剧,娜娜马上就打电话给我,要我小心自身安危,绝对不要一个人搭客运回台北。
姨丈说外婆的屍体被送去化验,以确定死因。阿姨说事情稳定了以後再让我回台中办後事,现在就安心回台北工作。兰兰收起平时叛逆少女的形象,以理智的态度处理对外沟通的事宜。
我果然很没用,总是刻意保持距离,现在变得什麽事也插不上手。我想要替外婆做些什麽吗?其实并没有,但她毕竟是我妈妈的妈妈。待人亲切的老妈、怀抱希望的老妈、被残忍杀害的老妈。如果老爸没死,我大概也会心怀怨恨吧。活着的人需要有人可以怨恨,所以我背负着父亲的罪,因为我放任他的罪。我造成了母亲的死,或许也造成了外婆的死。我无意化解怨恨,只想逃避。
「你爸後来怎麽了?」我问他,今晚他比以往更加沉默。
「你想听吗?」他问。塞车的高速公路,迟早会轮到这个话题。
「嗯。」我说,一定会後悔的,知道太多只会惹来痛苦,但我就是学不乖。
「我爸想吃我,我妈及时发现阻止了他。我被吵醒後看着失控的爸爸和死命保护我的妈妈,於是我咬了他。我和我妈联合起来,吃了他。」他说,真是个不合时宜的床边故事。
「吃了他?」我问,几乎咬到舌头。
「嗯,因为不想死,抗拒着死亡的到来。然後,我们被饥饿驱使,由受害者转变成加害者。」他说:「我们平时会去爬山,为了打些野味充饥。所以这回我们对外宣称他是独自登山失联,没有人怀疑。」
我不确定我该相信还是当作没听见,忘记是件困难的事,他是弑父凶手。为了生存,他可以抛弃人性。或者说,他必须抛弃人性。他到底还做了什麽才得以活到今天?
「吃了他?」我又说了一遍,像困在异次元空间,绕不出去。前车的尾灯亮着,不肯移动。
「嗯。你还想知道什麽?」他问,放任我过份的好奇心。
「你真的是人类吗?」我问。他似乎没有料到,愣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其实是长得像人的……未知生物吗?」他说。前车动了,行进五公尺後又停了下来。
「鲸鱼长得像鱼却是哺乳类,你可能是长得像人类的……肉食猫科动物吧。」我说,他笑了。我总是能比他更怪异。
「猫科动物吗?」他问。这回车子真的开始持续前进,停滞时的紧绷感得以稍稍纾解。
「嗯,你的眼睛像猫。」我说。
「是吗?」他说,声音带着微笑。
「嗯,很漂亮。」
他到底对我下了什麽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