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栋竹屋浮萍似的悠悠随风飘荡空中,飘至湖水与陆地交界处,彷佛有道透明结界将其挡下,竹屋像颗皮球般一碰到结界便弹了回去,趣味同时又多了些拘束之意。
湖边小径稀稀落落走着几名穿戴素净的青年学子,当中有人捧着书简、有人抱着古琴,浓浓的书卷气写在他们风华正茂的脸上,对於湖上竹屋传出的斥骂不起波澜,习以为常的态度不难看出隔三差五便要来上一回。
迎面走来一名白衣公子,冠上所簪的羊脂白玉映着日光,清透端雅,犹如他给人的印象,论五官、勉强为中上之姿,可他的脱俗而超然的气韵掩盖了那微末不足,任谁见了他都不得不称他一句翩翩公子。
诸位学子纷纷朝他靠拢,喜颜孜孜、揖手道:「孚央大人安。」
众人口中的孚央乃是「四大瑞兽」之一的真龙族人,真龙、凤凰、麒麟、旋龟并称四大瑞兽,此四族自上古之期便已存在,是三界中极为古老的种族,与生俱来的才能与天赋更令他们在芸芸万物间独占鳌头,孚央身为真龙族长次子,身份自然非同一般。
孚央向学子回礼,眼神瞥往湖上竹屋,源源不绝的责备传入耳中,他轻叹一气,问:「又为何事?」
一名少年主动说明:「课间偷食,先生大怒。」
另一名较为矮小的圆润女子无奈道:「先生让我们回屋自修,现正鼓足火力教训她呢。」
这群学子皆是真龙族或其亲族的子弟,长期於真龙族领地「隐里」修行,湖上竹屋即是他们日日去的学堂,虽说对於今日发生之事皆已司空见惯,碍了课程难免有人不悦,不过亦不乏有人因可光明正大偷懒而欢喜。
「孚央大人是来灭火的吧?」一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年笑道。
孚央默认,方才学堂书僮忙来通风报信,他一听某人又闯祸,随即放下手边工作前来探看情况,「你们修习去吧。」
语毕,孚央走往竹屋,他在水边伫足片刻,水面忽起涟漪,打水飘般一道、两道、三道……逐渐延伸,接着一块块黑石自水中浮出,不规则地飘散空中,孚央一踮脚、跃上黑石,将黑石作为阶梯一路来到竹屋上,愈接近、那狂躁的训斥更加震耳欲聋,孚央理了理衣衫、推门而入。
屋内摆了数张书案、案上文房四宝无一不缺,凝神的香气自柜上香炉飘出,一眼瞧去,隐里的学堂与凡人无异,可一抬头,个中奇妙跃然眼前,竹屋顶上不见横梁,倒有数不尽的小抽屉满布其上,尽管开口倒放亦无物掉落,这数以百计的抽屉中存着数量更甚百倍的三界藏书,此处非但是学堂、更是真龙族的藏书阁。
学厅尽头有张格外大的书案,比寻常的还要宽上三倍,案上尽是书简古着,案前,一名白发老丈怒得面红耳赤,一会儿拍案、一会儿跺脚,对着边上的黄衫女子止不住批评。
「年前逃学,私自跑去人界也就罢了,还在凡人面前露出真身引起风波,维护人界秩序乃是我神族之责,你却反其道而行,还有,地界的黑白无常派来传信鸟、投诉你损坏他们的衣着,高帽成了菊花斗笠、黑白衫成了彩裙附带荷叶型袖口,还有还有,你捕捉旋龟幼子说要制成龟苓膏引得旋龟族盛怒,这些年你惹了多少麻烦自个儿不清楚吗?」
黄衫女子秀发如瀑、黄白相间的丝带束着两缕黑发,双手背在後腰、十指骚动,她头脸低垂,轻声说道:「清楚。」
「清楚?你敢说清楚?」
「那我说不清楚您又得重头给我数一遍罪刑了。」
「还犟嘴!族长将你交予老夫管教,今日老夫非让你知晓对错不可!」
白发老丈手一摊,一把戒尺现於掌心,一般而言,非法器难以伤害神族,偏偏这把戒尺施了咒,专用於惩戒神族,这下黄衫女子终於急了,她连忙求饶、步步退後,白发老丈却不肯罢休。
孚央见状,开口相帮:「五花先生,手下留情。」
白发老丈暂且停手,与孚央相互揖手道安,後问:「孚央大人所为何来?」他虽心知肚明,非要明知故问,身为隐里资深老师,五花先生这些年遇过前来求情的家属还少吗?
同时,退至墙边的黄衫女子正背着五花先生手舞足蹈比划着求援:「孚央哥哥,救我呀!」
她张大嘴型、不敢出声,圆润的脸蛋颇为讨喜,一双杏眼神采奕奕,微翘的唇嘴内露出一颗小虎牙,嘴角边深深的梨涡显得俏皮,此女名为檀棂,真身是一尾白麒麟,但额上尖角与背上却是黄金般的色泽,尤其胸前那道月形金毛格具特色,不知是否因真身带着金黄兽毛,檀棂常着黄色衣裙。
四大瑞兽为当世最为强大的种族,族人数量日渐增长,唯独麒麟族人丁凋零,三百年前一场灾祸导致麒麟族几近灭族,而今三界中仅剩三尾麒麟,檀棂便是其中之一。
大灾过後,方出生几年的檀棂与其胞弟即被长辈送至隐里、托予真龙族照料,长年相处,孚央早已将檀棂视作亲人,檀棂每每有难、孚央必至,只是一向重视规矩的他事後亦会给予檀棂应得的惩戒,可在第一时间他想到的总是护短。
五花先生与孚央谈话时,似乎察觉背後动静,快速转身盯人,檀棂立马收起手脚装乖巧,她脸上扬起了笑,自孚央踏入竹屋那一瞬,她便知此劫已过。
「檀棂年纪尚小,难免淘气,还请五花先生莫怪。」
「再过半月便开春了,二位的婚仪也该准备着,届时成了你的妻子,你也向外人说她年幼无知吗?」五花先生狠狠一瞪,差点没将檀棂瞪出内伤,他续言:「老夫所见,此女尚不具成为族长儿媳的资格。」
檀棂一出世,麒麟族与真龙族即为她和孚央订下婚约,以结两族之好,若是从前,两大瑞兽通婚并不稀奇,可惜三百年前一场离奇之灾致使麒麟族实力跌至谷底,甚至得生活在隐里仰赖真龙族庇护,旁人眼中这段婚约已是门户不当对。
五花先生在真龙族任教多年,族中多数人皆承教於他,虽不理外事,他的一言却举足轻重,素来看重门楣的五花先生更曾书信孚央父亲力谏退婚,不过真龙族长仍坚持此约不废。
孚央忧心五花先生所言伤了檀棂,不禁望了她一眼,檀棂静静站着、面无表情、看不出心境变化。
孚央直言:「檀棂却有不足之处,三界中谁又能完美无缺?我既许诺娶她,绝不食言。」檀棂听着,脸上依旧不起波澜。
「老夫当知三界无完人,至少品行与能力得相配。」
「檀棂品行如何我了然於心。」孚央表现出绝对的信任,檀棂此时才露出一抹浅笑,瞧她笑了,孚央的心也安定不少。
「了然於心?错误不断、流言不休,好懒怠惰、荒废修行,堂堂麒麟的法力连只小妖都不如,简直令神族蒙羞,相比其胞弟,纵使灵智不全,那修为却着实超群,倘若三百年前灵智受损的是她,麒麟族也不会是如今光景。」
「先生慎言。」五花先生言词犀利过了头,孚央当场阻吓,他的语气不甚严厉,但双眼透出的警告直击人心。
五花先生辈份长於孚央,可孚央终归是真龙族长之子,将来更有可能继任族长之位,事已至此,五花先生也不愿再纠缠、进而得罪孚央,识相退让,道:「今日便罢了,还望她日後不重蹈覆辙。」
「先生辛苦。」
孚央接上檀棂,正要离开,五花先生又道:「等会儿,把这些糟心之物一并带走。」
五花先生指着案上的文房四宝,袖子一挥消了障眼法,黑墨和圆砚成了葱糖和烧饼,卷卷白纸也变为香味扑鼻的羊肉串,断了头的毛笔化作缺了一颗的糖葫芦串,课间檀棂正是偷吃了糖葫芦而被五花先生抓获,檀棂连忙将辛苦带来的点心抱走,东西太多两手拿不了,索性塞到孚央手上请他帮忙拿些,二人再次向五花先生道别,转身离去。
踏上陆地後,檀棂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孚央哥哥,多谢你来救我。」
孚央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举着羊肉串,与他不食烟火的形象反差极大,他似乎有些无所适从,走起路来多少别扭,没了外人,孚央端起教育者身份,问道:「你可知课间偷食对师长不敬?」
「知道,但我一见到五花先生就觉得饿。」说着,她头一歪,从孚央手上咬走一颗糖葫芦。
「为何?」
她边咀嚼、边解释:「谁让他老人家取了个那麽香的名字呢。」檀棂每每喊五花先生,脑中便想到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酱卤五花肉。
「人界显露真身一事又是怎麽回事?」
「我在人界市集遇上一匹极漂亮的黑马,我向牠打招呼,牠竟然不理我,我就想露出真身和牠长得相近,兴许牠就理我了,怎知引起骚动。」
「黑白无常呢?」
「我在地界看见那些幽魂被黑白无常的模样吓得屁滚尿流,把人吓成那样投胎都带着阴影呀,所以替他们换了身打扮嘛。」
「旋龟呢?」
「这就是误会了,我真不知那是只旋龟,否则哪有胆子招惹旋龟一族呢?结果龟苓膏没吃到,还惹一身腥,那句话怎麽说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孚央叹息,停下脚步,肃正说道:「大婚在即,这段时日你就待在隐里,以免再生事端,其余的事我来处理。」
「可是……。」檀棂还想挣扎。
「听话。」
「好吧、好吧。」檀棂说不过孚央,只得作罢。
瞧着檀棂失望的样子,孚央感到愧疚,提议:「午时将至,你既然饿了,不如一道用餐?」
檀棂惊呼:「都这时辰了,那我得赶紧回去,孚央哥哥咱们下回再一块吃饭吧,我先走了。」
檀棂手忙脚乱将孚央手上的食物拿回来,匆匆而去,孚央望着她莽撞的背影,无奈摇头。
二人的婚约是长辈所定,孚央恪守规矩、遵从父命,而檀棂成天傻乎,或许连夫妻意味着什麽还懵懵懂懂,长辈顺水推舟即将他们凑成一对,自檀棂来到隐里,孚央便十分照料,可惜这份疼爱兄妹之情多於男女之爱,孚央亦知自己对檀棂并无爱意,左右他心中无人、和檀棂也知根知底,於是接受了这段姻缘,他无法保证将来能否做到至死不渝,但在他力所能及之内,他会用心待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