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离山上有玄门,至今承继六代,约莫已是二百年。
现任掌门复姓司徒,其人秉性正直纯良,仪表端正齐整,幼时拜入前任掌门座下,习玄妙功法以符入道,日日孜孜不倦,时时勤勉不懈,辅以天生灵慧,至而立之年已然成就非凡,施法时彷佛天地灵气尽在他手,为他所操。
向来平离山於道门之间颇负盛名,却不知因何缘故,於红尘俗世反倒没没无闻。世人只知有座山头名唤平离而甚少知晓有仙门在此间矗立,上山来的香客大多是山脚下的林家村人,若想从中寻出一张生面孔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修道之地理应清净,平离山如此澹然,岂不美哉?
确实如此,又并非如此。
过去五代,平离山诸修士修行至一定程度後便会外出云游,少则数月、多则数十年不曾归,更有甚者在外兵解。人人各凭本事游走四方,锻链心志,回山与否全看个人意愿;然而当掌门令传到第六代司徒掌门,门下修士竟不再盛行云游,就爱留在山中持续精进。
到底修士尚未飞升,肉体凡胎少不了吃饭、喝水、睡觉云云,吃穿用度可以紧缩,却不能完全抹灭;眼下留在山上的人多了,开销势必随之起伏。
其他有点资本的玄门,最基本都有几身道袍可做替换,大略来说,修符令的,符纸笔墨一应俱全,修丹鼎的,也不怕练坏材料与炉鼎,修剑的,启蒙之初更不必担心剑刃耗损。
相比之下,平离山就显得有些乏力了。
为此,当年由前掌门手中接过掌门令时,司徒掌门也曾意气风发地想过:他要多多攒钱,用以改善平离山的生活与修行条件。
谈及道门,常见的开源方式大致上分有两种:一是下山替人捉鬼降妖镇宅化煞,以实际作为换取银钱;二是受信徒香火,信徒愈广则愈不怕断炊。
司徒掌门考量门人如今不爱出门,便选择待在山上讲经释疑,不须走动太多,只须走往山门口的堂舍之中。
藏经阁中本本经书司徒掌门无不滚瓜烂熟,他身先士卒地开起讲堂,可一连数月,来人稀稀疏疏,也都是林家村人,实话说来,进项出项都与过去毫无区别。
彼时司徒掌门下了讲堂,站在山门口处由下往上看了看自家山头:屋舍不新不旧,地方乾净整洁,山腰以上是终年白皑皑的一片——自他入山以来,平离山就是这副模样不曾变过——也或许平离山二百年来从未变过。
司徒掌门踱着步思来想去,最後头顶风雪,去了平离山的最高处。
找人。
不久,有条消息不胫而走:每月下旬,平离山有绝美谪仙下凡济世,为众生讲经。
「绝美」二字用得不错,但「谪仙」大可不必——此人正是司徒掌门的师弟,姓查,容颜天成,可惜白璧微瑕——瑕疵不在他脸上,在个性上。
体质之故,查师弟自小就在平离山最高处离群而居。不知是本性如此,抑或经年累月被漫天霜雪覆盖致使,他不常与人打交道、不爱与人打交道,为人懒散,少言寡语。
美其名,「清冷」。
尽管查师弟一身的懒骨头,因缘际会之下还是让他收到了个好徒弟。那徒弟与他师父恰恰相反,性格更往司徒掌门那边靠拢,温文有礼,谦和待人;加上也是生得容貌不俗,两相搭配起来,查师弟清冷如雪,徒弟暖如薰风,讲经之时这两人一块露脸,就像一大一小两块石子投入湖中,便会泛起涟漪无数。
尔後,每当查师弟下山来的那几日,香客总是络绎不绝,香火钱只多不少。见此,司徒掌门不由得感叹:他那百无一用比书生还不如的师弟,总算有点用处了。
人潮既现,司徒掌门身为平离山发号施令者,自然不似过去那般清闲。
司徒掌门哪里晓得查师弟会趁着他忙,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收了个徒弟!等他第一次与查师弟的小徒弟面对面时,那孩子已经穿上一套稍旧的平离山服饰——他大师侄的旧衣了。
小师侄身量不高,人也没几两肉,一张小脸白皙稚嫩,两只招子澄净明亮,让司徒掌门想起查师弟小时候也是这般粉雕玉琢,可爱得紧。
只是再怎麽好看,小师侄背上那把不比他矮多少的长剑,令司徒掌门有些迟疑起来。平离山没有这般好剑,这剑应当是他自己带来的。
这孩子绝非普通人家。其实普不普通无所谓,平离山上目前没人能够指导剑修养成才是问题所在。
「养不动剑修,就让他别修剑。」
平离山有符修、阵修、丹修等等修士,偏偏没有剑修;不过小师侄携剑而至,也不表示他就非得走上这条路。司徒掌门想,小家伙年纪还小,暂时先养着吧也闹不出甚麽大事,且看来日他有何表现,再做决定。
「掌门师伯。」说实话,小师侄那双眼睛水汪汪地像是能浸润人心,司徒掌门大多时候也拿他没办法。「您的衣服被划破了,我帮您补一补吧。」
小师侄确实闹不出天大的事来,但闹闹小事倒还挺顺手的。不多时,司徒掌门的道袍上多了两小块花布,针脚细密,手法之好,让人叹为观止。
可惜月白色的料子衬得那花布异常鲜明。司徒掌门捞起袖子端详了一会後放下,没开口,神情染上些许无奈。
小师侄精明,惯会察言观色,知道他掌门师伯的罩门,昂起头就给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神,道:「补好了,掌门师伯穿上吧。」
其实司徒掌门素行节俭,还能穿的衣服他自然不会浪费。只是今时今日他在外人面前走动得多,这件袍子实在稍嫌失了礼仪,也只能在管理山内事务时穿一穿了;至於其他时候仍得换上一套全新的——这还不是要多花一套衣服的钱吗?
司徒掌门心痛难耐,他很想告诉小师侄,他们平离山的道袍是月白色的,用其他甚麽颜色来补都不会好看,尤其花的更是难看。
小师侄才入门一个月不到,还在摸索何谓道门术法,对於这麽个古灵精怪的小辈,司徒掌门随手一挥都能打得人满山抱头乱窜,可他不敢跟平离山的摇钱树和聚宝盆对着来啊,查师弟护短,大师侄也承其教诲同样护短,万一他们俩冲冠一怒收手不干了,到时候又得回去过那斤斤计较的日子,多不好啊。
想着想着,司徒掌门怒从心中起,恨恨地掏出随身小本子,在一个「越」字下头划了一笔。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记着,以後再说。
也不是司徒掌门和小师侄关系有多亲密,而是小师侄的姓氏实在太常见了,光平离山中就有三名修士与他同姓,何况山脚下更有村子以此为名。他平日里接触的人多,要记下的事情也多,倘若人人都标注成同一个字,那他怎麽分辨谁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