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十一月十六
东方天际渐白,从出云城往环定城的西北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马车周围有四名护卫骑马随侍,虽然马车模样极为低调,可明眼人一瞧就晓得这是一台由角乌木所造的马车。而这样一辆马车,车中人的身分肯定非富即贵。
「景兰,不下来吗?车内暖和。」独自一人坐在车内的苏子宁问着,对象是躺在马车车顶的杀手头子。
今日一早天尚未明他们就离开出云,让他感到好笑的是一向晚起的小表妹居然已经醒了,眼里含着两泡泪水目送着他们离城,与他同行的男子却从头到尾都只是带着笑容无奈的看着小表妹,并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他觉得,这两人相处的模式似乎不同於一般的手足,而是双方存在於等待与归来的天秤上。
躺卧在车顶、单手枕在脑後的苏景兰嘴里咬着一根路边拔来的野草,些微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抖啊抖的,对於苏大公子的邀请只敲了一声闷响在车顶,摆明了拒绝。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关於景竹的。」清雅温和的嗓音继续说道。
这一下,野草不抖了,被白皙莹透的漂亮手指取下,随着一阵风过回归了天地之中,马车车顶的黑衣人影在野草落地前就进入了马车内。
帘幕掀开的瞬间,就见一身月白长衫的俊雅男子肩披狐领大氅端坐在车内,一旁小炉上正温着酒,见他进来後抬手为他倒了一杯递过去。
苏景兰接过酒杯便在空位上安然入座,抿了一口带着枸杞甜味的黄酒入喉,面上几分漫不经心的神情,若不是方才从车外进来的举动,还真会认为他对於苏子宁口中的「谈谈」不感半分兴趣。
两人对坐片刻,终是苏子宁先开了口,道:「祖父有意新年开祠堂将你与竹儿写入家谱,你意下如何?」
「小竹若愿意,我就随她一起。」苏景兰慵懒说道,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那麽你们户籍一事……」
「这就不劳苏大公子费心了。」他举杯,颔首一笑,随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白苏景兰不愿在此事上多做交谈,苏子宁对於心中猜测有了几分把握,再次开口道:「那几日,是子宁麻烦你了。」
那几日?
闻言,苏景兰手上的白玉杯轻轻放了下来,玩世不恭的神态未变,深邃的眸里多了危险的光芒,朝苏子宁灿笑道:「你晓得聪明人总是死得早吗?」
「我的身体本就不是长寿之躯,我自个儿明白。」苏子宁将他的话转了弯,并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只可惜对於这个话题杀手头子并不想轻轻带过。
「我若动手,死亡对你而言不过眨眼的事。」他手指轻抚过白玉酒杯,就见酒杯在瞬间化为一堆齑粉,周身煞气毫不掩饰的倾泄而出。
「难道你不怕死?」
「我怕。」
「那为什要说?你大可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因为我晓得就算说对了,看在竹儿的面子上你不会对我动手。」苏子宁从小屉中又拿了一个杯子出来递到苏景兰面前,杀神在前依旧淡定自若的模样倒让苏景兰佩服起这位体弱的侯府公子。
「呵!看在我家小妹的份上……」重新拿过酒杯,苏景兰懒懒说道:「阁下可听过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这世上,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算透。」苏大公子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不过有时候某些猜测总是会想得到答案,此事就是如此。」
「放心,此事我不会对竹儿提起半句。」
「那是最好。」苏景兰轻哼了一声。平日对於这种算无疑策的家伙他向来是敬而远之,却没想这回为了搭趟便车却把自己搅和进去了。
对於二人的对话,帘幕外赶车的洗砚即便一字不漏的听进去却也不明白两人在打什麽机锋,不过他也晓得对於自家公子的话,他往往十句里听懂二三句就很好,平日里只要听从吩咐就行,於是不纠结於此。
「你与上官公子的交情可好?」苏子宁问。虽然坊间传言甚多,可有些事还是问过当事人较好。
苏景兰挑眉,回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只是想问问你晓得上官公子在追求竹儿时,是怎样的心情?如何应对?」苏子宁轻叹一声,「阿瑶也到了该订亲的年纪,舍不得,却又不得不放手。」
苏景兰一愣,发现这问题问得很戳他心肝。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如果她没喜欢的人,我养她一辈子也没关系,可偏偏她对上官那家伙有点意思,而上官也确实是喜欢小猪仔,喜欢到连命都可以不要了。」想到诺回报归云帝王陵中发生的事,他无奈一笑。
「若上官再过个两三年对小竹的这份心思未变,将妹妹嫁他又何妨?」苏景兰道,「我与他相识了好些年,他人品如何我还是清楚的。」
「有些事就算舍不得也得舍得。」想起让自己每每见到总是动心不已的清丽容颜,苏景兰笑容多了真心的温柔,「她总会陪另一人走这尘世的路,就像我们也会遇见一个让自己心悦的对象。」
「阳家那小子傻归傻,性子却是坦荡赤诚,倒也不失为一个良配之选。」
「即便晓得这些,可仍是有种冲动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一向温柔的苏大公子面带微笑说着。
苏景兰却是斜睨了他一眼,道:「揍人这档事我还可以,兄弟你嘛……没这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了。」
苏子宁:……
「再且阿瑶与阳家小子的事还能再等个两三年也不迟,你呢?」苏景兰笑得一脸幸灾乐祸,道:「听小猪仔说你让外祖母催婚,这次环定事了回去就要找姑娘给你相亲,你可做好心理准备了?」
苏子宁:……
他头一回被人堵到无话可说,而且还是两次。
☆
且不论一开始的威胁,之後苏景兰与苏子宁聊的还算愉快,一人游走八方、见多识广;一人知识渊博、学富五车,不过是短短时间里两人的感情倒是好了起来。
马车行至环定城门前苏景兰便下车了,临走前还抛下一句让苏子宁再等等,五年之内西宁状况必定有变的话语,说得在他走後苏子宁低头沉思起来。
若是旁人说了这话他或许只是一笑置之,可说出这话的人是兰华君,以一人之力撑起梧桐宫、占据暗道一方势力的梧桐宫主,论智谋并不在他之下,本身武力更是惊艳绝才。隐约知晓苏景兰做的那些事,他猜这西宁恐怕真要变天了。
「公子,到别院了。」
听见洗砚的声音从帘外传来,苏子宁索性也不想那些事,掀开车帘後下了马车。
虽是白日,可天气并不太好,灰云厚重、层层叠叠,灰蒙的天不时落下棉絮般的小雪,侯府别院朱红门前两盏大红灯笼未熄,灯笼与大门相辉映,耀得门前地上一片红光。
车外,洗砚打着一把深色的伞为苏子宁遮去飘雪,而苏子宁本要直接走进别院,眼角余光却瞄见在石狮阴影处有个小乞儿蹲在那儿,且怀里还有只灰扑扑的小动物。
神差鬼使的,他缓步走上前,走近了才看到那小乞儿反覆抛着几枚铜币,染了灰尘的面容毫无表情,眉间却是紧皱。
「空亡?为何如此?遇不上了吗?」他听见小乞儿喃喃自语的声音。
「这位小公子,可是需要帮助?」他见眼前的小少年虽然一身乞儿装扮气质却不太符合,这才开口询问,就不晓得是哪家小公子离家出走才成了这副模样。
下一刻,听见苏子宁嗓音的一人一猫同时抬头,两双澄澈纯然的眸同时望向他。
「喵~」
雪天一面,阑珊灯火处,流年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