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是山 右边是海 那我该看哪一边
左边是山 右边是海
不,我哪一边都不看
我要看的 只是对面 一起谈着山海的女学生
那些女孩的眸子闪烁着山的姿影
那些女孩的眸子洋溢着海的馨香
微风飘坲黑发织成美丽的山海幻影
最後一声电子琴音落下,台下爆出如雷轰动的鼓掌与呼喝,站在舞台右前方的丁莳萝对这样的热闹毫无心理准备,陈玮他们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登台时的感染力她偶尔在学校举办的晚会也见识过,但校园的规模毕竟还是与露天音乐祭差距甚大。
到绿岛第二天,二号舞台这边的表演从下午一点开始,她从一开始就跟着乐团进场,确认陈玮他们不需要帮忙後,就在舞台第一线守着,置身现场,丁莳萝更能感受到粉丝对支持乐团最直接的反应。前面几团在阳光炽烈下,观众三三两两,气氛闲散,越到後面,现场聚集的人群越多,到了倒数第二团,简直就进入骚动的状态,她站的位置可以一览全场,前排已经立起支持台北公社的牌子与布条,仔细观察,不少人身上穿的T恤上印着台北公社的标志:飘扬红旗前的五人剪影。
前一个乐团下台以後,台上忙着换场,台下已经开始呼唤,有的喊公社,有的喊阿宏,但声浪最清晰而持续的,喊的是陈玮。
在人群里,丁莳萝听得到前排铁粉交谈的内容,原本担心台北公社这次完全放弃招牌歌曲,以新创乐曲上场,会让粉丝失望,没想到粉丝已经能哼几首曲调简单的音乐,其中一个女孩炫耀的说是朋友守在团练室外偷录的,透过无所不能的网络,迅速传播给这些歌迷们。
终於等到开唱,身型颀长的陈玮,身着黑衣黑裤,一现身便引起全场热烈喊叫,台上的他神情冷峻,独自走到舞台正中央,恭敬的行了个礼,走到左侧吉他手的位置拿起一把小提琴,丁莳萝看到前排歌迷们高举手机摄影,这一刻,她也跟歌迷们一样,心脏怦怦跳的期待着。
不管期待的是什麽,这些摇滚乐迷发挥最大的想像力都不可能猜到吉他手陈玮拉开琴弓後,提琴流泄出来的竟是帕格尼尼第二十四号随想曲,没记错的话,这曲是小提琴高难度名曲,观察现场的反应,显然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目不转睛的看着陈玮,悄然间其他乐手已经就位,提琴暂歇时,阿宏浑厚沙哑的声音开始唱出林亨泰的情诗《海线》,竟然是抒情曲,这打破了歌迷先前的印象,当飞飞的键盘、阿星的贝斯、豆仔的鼓加入时,歌迷们如梦初醒的找回熟悉的公社摇滚风格,到这里,丁莳萝才惊觉自己一直屏息看着台上表演,在那里的陈玮,彷佛发着冷冽的蓝光,隐忍的,却又耀眼的。
唱片公司的开哥不知不觉的站到她身边,「天生不凡,老师不觉得吗?」
不用问,她很清楚开哥指的是谁,阿宏的声音魅力虽然吸睛,但真正震住全场的,却是手握乐器的陈玮,优雅、孤傲⋯⋯不知为何,她内心里感受到悲怆的震慑力,源源不断地从陈玮的琴音与神情传遍全场。
「老师知道陈玮不惜赔偿也要毁约的真正理由吗?」
她等着真相。
「公司对这个团的规划主要以陈玮为主,未来会逐步安排他单飞,将他隐藏的光芒完全释放。」
而陈玮知道了这个计画,显然其他成员却不知道。
开哥继续说着:「陈玮只剩一年就毕业了,其实以他的年纪与资历,根本也不需要这个学历。」
「资历?」
「他是陈文郁的继子,你应该知道国家交响乐团的指挥吧?」
她克制住摇头的冲动,既不认识陈文郁,也对陈玮的背景一无所知,理智唯一记得的是,在这人面前自己还扮演着社团指导老师。
「老子是国内唯一的全才指挥,对每一样乐器都有涉猎,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不管什麽乐器到陈玮手里,三两下就能摸熟,尤其是弦乐器。」
「这和你们公司规划有关?」
「当然啊。」开哥得意说:「有家世、有才华,再看看他的外型!这样的人不红,天理不容。」
「那麽他的音乐呢?」
开哥一愣:「什麽音乐?」
丁莳萝将视线移到台上,那个光芒隐藏在主唱、鼓手、键盘、贝斯手之後的吉他手,闭着眼睛,手指头飞快的在弦上跳动,台下这些仰望着的眼神,似乎都与他无关。
「我是说学业。」她决定改变话题:「不管怎样,他是我的学生,对我来说,学习第一。」
开哥讪笑:「这年头还有这麽八股的大学老师,可真是难得。」
她淡淡的扫他一眼,不动声色的离开舞台摇滚区,台上的演唱继续着,随着脚步离得越远,陈玮的弦音却越来越清晰,凌驾阿宏浑厚的歌声与豆仔激烈的鼓,像一条幽隐却纠缠不休的银色丝线,牵引着听众内心最柔软的心绪。
她想起高中时,家乡的火车月台,想起那个女孩站在南下第九车位置,悄悄望着北上第八车位置的男孩,整整三年,他们一南一北的错过,偶尔在穿越月台的地下道里碰见,还要装出淡然的神情,他们只是,偶遇的国中同班。
乡下国中的资优班上了高中以後各奔东西,所谓的东西,不过就是被两个县里悄悄维持「能力分班」优良传统的高中所瓜分,国三课堂上时常出现这两所高中校长的脸孔,嚣张的跟任课老师借时间推销自己的学校,开出诱人的条件:考上其他县市省中三年学杂费全免;考上建中、北一女三年学杂费全免外加三年奖学金。
然而即使重金诱惑,还是出现叛徒,考上其他县市省中,还真的就进入那所学校就读的,例如她,丁莳萝。她对自己未来要考上哪一所大学没什麽概念,也不太担心,只希望脱离能力分班的酷刑,脱离早、晚、周六、日自习,脱离才艺课程被数理语文老师借用不还,脱离看小说听音乐看电影写诗会被导师当众揪出来冷嘲热讽的升学主义,她顽固地想,考试考砸了可以无数次重来,专业选错了也能够再进修转行,但是青春,只有一回,她不想要交付给学校、老师、联考去决定。
她运气还不错,放榜後导师打电话到家里劝诱拿省中成绩回乡就读,正好被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父亲接到,不了解情况的父亲委婉回答会与孩子商量以後再答覆,隔天他就回大陆,回到他另一个更需要呵护的家庭去,完全忘了这件事,导师下一次来电,是奶奶接的,老人家不懂能力分班什麽的,但她孙女考上的学校可是日据时代以来的明星学校,断没有回来念乡下高中的道理,丁莳萝就这样躲过导师纠缠,躲过再被能力分班三年的命运。
被网罗进这两所学校的通勤生每天早上涌入北上月台,简直就像天天开同学会似的。
念外县市高中的叛徒们大多选择住校,只有她,甘愿选择每日通勤,因为在清晨旅客稀疏的南下月台,她可以隐身在柱子旁,悄悄看着对面月台的打闹。
对於这个决定最反对的人,第一是国中导师,第二是殷子恺。
「很不合群耶!一起上斗中多好?」
「斗中有什麽好?不过就是国中生活的延续。」
「再辛苦三年,考上好大学,到时就自由了。」
她记得当时摆出最严肃的神情,跟这个傻子说:「青春只有一回,自由无时无刻不可得?」
他被这双重否定句绕晕了,回过神时,话题已经结束,两人走上分道扬镳的路,只是,他没这麽容易放过她,托殷子恺的福,她并没和国中同学脱节,斗中的资优班有一半是原本就认识的,另一半来自其他国中,几次强被拉去凑数聚餐,她也认识了剩下那一半之中的几位,例如总被殷子恺欺压的郑自强同学。
郑自强应该是在高一时跟殷子恺成为好哥儿们,原本两个人都瘦瘦小小的,可能因为这个缘故而走近,高一下学期殷子恺不知道吃了超级养生老妈的什麽补品,个头朝天拔窜,肩膀越来越宽厚,爱打羽球的手臂遒劲有力,郑自强却仍然保持那个瘦瘦巴巴的模样,站在殷子恺身边活像他的小喽罗,尽管只要一开口,任何人都能立刻看出有脑袋的是那个小喽罗。
正是这个小喽罗,看穿了她的心思,某个无聊的真心话大考验游戏里,被问到有没有喜欢的人,她毫不迟疑的否认,事後却被郑自强堵在角落,小家伙眼睛发亮的抛球过来:「骗人,你喜欢的人是萧易元对不对?」
「谁喜欢萧易元了?」
「凯子给我看你以前写的小说,那个骑脚踏车的少年就是萧易元,很明显啊。」
「他干嘛给你看那种东西?」
「就登在校刊上,我去他家玩翻到的。」他狐疑道:「凯子说你还每天通车,在车站应该常常能看到萧易元吧?」
他是第一个猜到那条连接她的心与这个世界关系的银色丝线,但却不是唯一一个,正常人都会扼腕自己迟钝,竟然没看出好朋友心思,不过殷子恺的脑子却不是这样运作的,经历後知後觉的懊恼後,他开始取笑她的少女怀春。
「喜欢就跟他告白啊!这有什麽?不过——」他露出邪恶的表情:「他在学校人缘不太好耶,你要不要去检查一下眼睛。」
她知道萧易元为了追求年级校花,做了不少蠢事,也惹毛许多人,殷子恺这个少根筋的却总是拥有好人缘,她甚至怀疑过,殷子恺带头排挤萧易元。
「人家是年级第一名,我哪里排挤得了他?他就算在升旗台上拉坨屎,校长都会原谅这个医科保证生!」他加上:「然後叫我去扫大便。」
帮殷子恺写过无数封情书,追过无数个女孩子,也替他谋划过无数次分手,丁莳萝自己却从来没有告白过,直到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也不知道是不是殷子恺良心发现,还是郑自强看不下去,他们找了几个同学到台北玩,也邀了萧易元和丁莳萝,一群人住在殷子恺表哥慷慨出借的公寓里,白天游山玩水,晚上酒肉笙歌。
最後一个晚上,她睡不着,独自坐在饭厅里看书,像奇蹟一样,萧易元也睡不着。
她忍着鼓噪的心情,淡淡的看他一眼,视线紧紧锁住书页。
「看什麽那麽入迷?」
她举高手里的书,他念出书名:「听,风,的,歌。」
「嗯。」
「大才女看的书,感觉好深奥。」
国中时他们俩的座位靠在一起一个学期,老师的用意是让理科高材生与文科高材生并坐,相互影响,彼此拉抬。她因此知道这位永远的第一名有个低劣的习惯。由於考卷总比大多数人提早写完,为了消磨剩下的时间,他就在考卷後面画狗屎,各种形状,惟妙惟肖的狗屎,就这麽画了半个学期,後来被发现,老师翻出之前试卷,惊觉每张背後都有一坨,狗屎事件被揭穿那天,导师边拿藤条打他手心,边骂:「就你这样,坐在才女旁边,你好意思吗?说!你好意思吗?」
从那以後,他就不再唤她名字,而叫她才女,语气认真,但眼神嘲讽,她并不觉得讨厌,但学期终了他被调到第一排,方便各科监考老师们直接监视。
高中三年,除了偶尔在车站擦身而过,他们没什麽机会聊天,这麽近距离的坐在一起说话,更是绝无仅有,但他一开口,还是改不了嘲讽,这人始终不明白,她真正想见的,不是这样的他。
「不是很深奥的书,我也不是什麽才女。」
「你不是填了历史系吗?这本来就是才女才会做的选择。」
她放下书,第一次以定定的眼神直视他,「意思是我应该选择企管?财会?」
他嬉皮笑脸的:「杨老师应该会这麽想吧。」他搬出国中导师名号,明知道是她所深恶痛绝的人。
「我不是你。」
这次,他接下了攻击,敛起笑容:「在她眼里,我也不算考好。」
因为本来能上台大医学院的落到中山医学院?她本想反讥回去,但突然间觉得有股悲哀从心底升起,这麽聪明的人,却把自己看得如此糊涂,她咬着牙将注意力移回书上。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围着沉默的餐桌,与她对坐好长一段时间。那晚关灯回房时,她知道自己对这个人的迷恋已经破除了,初恋安静的发生,悄然结束。
很久以後才从殷子恺那里知道,她在无意间伤害了另一个人。
「郑自强也不错啊,你为什麽不喜欢他?」
「喜欢他?我干嘛喜欢他?」
「人家暗恋你那麽久,你都没感觉?从来没发现他对你的好?」
她记得自己瞪着凯子良久,郑自强暗恋自己她是没感觉,但他跟凯子形影不离,穿着打扮渐渐与他相仿,倒是不假。
「你呢?你也没发现他对你的好吧?」
殷凯子露出恶心的表情,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至少,对这家伙而言。
山也不看
海也不看
我只是凝视着对面
山也不看
海也不看
终於完全陶醉在山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