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
「从教堂来访的陆希恩先生遣人来传话。」於恭敬弯身後、巴尔森平静而谦和地报告。
「他?他能有什麽……」
而塞德里克质问的话也才刚出口,便随即停顿下来,因他立刻也就注意到了,管家此时面向了他对面的身影。
他报备的对象并不只是他。
「陆希恩先生说了,若夫人今天尚有其他事务要忙的话,他也可以下次再来拜访您。」在说出这句话前,巴尔森似乎短暂犹豫了片刻,斟酌下说词後,方如此向奥黛莉亚说道。
而并没有注意到他这片刻停顿的奥黛莉亚,表面上虽并无面露太多表情,但内心里却显然欢呼了一声。
他可终於出公差回来了!
而且这时机真是挑得再好也没有,及时拯救她脱离继续和阁下共处一室、对坐喝茶的尴尬局面。
因为往常陆希恩来访时,也都是这麽遣人来告知她的,奥黛莉亚并无意识到在场气氛是否有哪里不对,只埋头一个劲地继续思索着,等会儿见到他时想请教的问题,以及能否又从他那儿借阅到什麽新书。
「请传话给他说请再稍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过去。」尽管此时一心只想着能尽快离开,奥黛莉亚仍旧按耐下性子冷静交代,随後不忘和阁下礼貌性欠身,方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请容我暂时离席。
在门扉关上的声响传来前,彷佛还能听见她歛下眼来这麽说着的嗓音,脸上甚至还罕见地挂起了抹弧度柔和的微笑。
室内自那之後好半晌都悄无人声。
连巴尔森自己都不太确定是从什麽时候起开始压抑着呼吸的。
「巴尔森。」就见原本仍斜倚在座位中、翘着双长腿的大人,此时总算从若有所思中回过了神,并放下了茶盘与杯子。
「所以就是这样?」明明是看着都略有些闲散的姿态。他甚至还缓慢地勾了下嘴角。
「这就是你所说、认为她和教会事务有所关联的原因?」
巴尔森只敢暗自在心中揣想着,一如既往,大人那难以言喻的气势与威压,只凭他所愿,都能在一瞬之间改变一室的氛围。
而此时大人他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之间,所散发出的气场,让整间起居室的氛围都不免有些压抑,其他仆从们甚至都开始有些小心翼翼起来、连大气都不太敢喘一声。
看上位者的脸色行事本就是他们这一行的职责本份,若他还无法感觉出大人此刻的心情并不太好,那麽他这些年来的管家或许也都白当了。
不,或许还不只是「不太好」而已……
巴尔森只能低下了头,形同默认。
「和特定人有较密切的来往……」只听他似乎还哼笑了声,「是能用如此精简讯息来笼统概括的吗?」
其实此话才刚出口,连塞德里克都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有失公允。
他仅只要求过、对当他不在府邸那些日子中,和夫人有关的事项做较为统整性的报告就可以了,甚至仆从本来也就不该对主人的行为有太过度的揣测。
……所以巴尔森那样说本应是没什麽过错可言。
「是我的过失,大人。」然而他仍旧恭敬地俯身。
凝歛下眼神,又隔了好半晌後,比刚刚稍缓和了下语气,塞德里克方才再度开口:「或许……看她的样子,可能还像是另有所图吗?」
是较为冷静在分析的声口了,只见大人他带上了思索的神色,边漫不经心地敲着身旁的扶手,嘴里有些不确定地呢喃。
「关於这点,我当然不敢妄加断言了。」听闻,巴尔森很快地便开口接话,然而还犹豫不到半秒钟,却也立刻就又补上了一句:「大人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塞德里克仍旧只是一手支着头、沉默地看向对面沙发座後的那扇落地窗,而不发一语。
……不,他并不这麽认为。
若撇除现在唯一有疑点的部分,仅以他的直觉判定,他是连想都不会这样想的。
她看起来像是会想去和教会勾结的人吗?
此时只要稍一歛下眼,都能很自然想起她那胆怯、瑟缩时的模样,甚至连好好掩饰起自己的惊慌都还办不太到。
既无胆量、也不像是有敢去这麽做的野心。
然而,她有时给人的感觉,又是如此矛盾。
对面的窗户并没有被打开,因此并没有风能够吹得进来,挂在一旁的窗帘当然也就一丝不动的。
脑海中蓦然便浮现出方才那抹小身影些微扶趴在沙发椅背上、望向窗外的模样。
以及往门口离去时那摆荡而过的裙摆,连脚步都略微透出一股迫不及待。
室外的阳光仍旧灿亮,午後的时间还长着。
而另一头,和陆希恩谈完话,甚至还借到新书的奥黛莉亚,於去完一趟书房,心情很好地正在走回自己起居室的路上。
虽然她并没有离开到非常长的一段时间,但再怎麽说,阁下应该也早离开了吧,怎麽可能还待在那儿。
……怎麽可能。
当仆从为她打开房门後,她脑海中就只剩下这麽几个字了。
踌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收敛好表情後,奥黛莉亚方往沙发区迈开了步伐。
「我很抱歉,我其实并没有想耽搁阁下这麽长时间的意思。」因为她根本也就没料想过他竟真的会等上这麽久,「请原谅我的失礼。」
於落座之前,奥黛莉亚便率先开口,微微低下了头,是充满诚挚的歉意。
但是,您不忙吗?为什麽还要继续留在这儿而不直接离开呢?——然而,很显然,脸上诉说着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阁下似乎隐然笑了。
「为什麽要道歉?」只见他歛下眼从容不迫地拿起了茶杯,「夫人於闲暇时间都还如此热心於公益,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听闻,奥黛莉亚原先正要拿起茶盘的手顿了顿。
直到此刻,她也才终於察觉到了那股不对劲。
「热心於公益……我不明白阁下所指的是些什麽?」她弯起眉眼。
「难道不是吗?」他终於抬眼望向她。只见阁下的嘴角依旧是上扬着的,然而连她都能很明白地分辨出了,那并不是真正带有愉悦笑意的笑容,甚至连一丝感到好笑的成分都没有。
「我还以为,你对教会事务,肯定有某种程度的热诚。」
他英俊的脸上、是冷淡且和方才如出一辙的笑意,勾起的唇并无一丝温度。而在阁下审视的目光中,奥黛莉亚又再次、久违地感受到了那股熟悉、且令人恐惧的气息与压力。
是匍匐中的狩猎者。
这已是如此明显地在向她探问了——他在好奇她和教会之间的关系。
啊……抬不起头来,奥黛莉亚只能够直勾勾地盯着茶水水面,微微启唇都彷佛能感受到自己的颤抖。
但尽管感到如此害怕,还是得开口才行。她并不能够期待来自他人的援助,也只有她能够为自己辩解。
「我想是阁下您误会了。」此刻,她甚至还能勉力地上扬起嘴角,「我并没有丝毫想介入教会事务的意愿,只是每次阅读圣书及经典时、不免有因而感到困惑的地方,才会时常需要和陆希恩先生请教和讨论而已。」
这说法大致上是正确的,大致上。
奥黛莉亚还得时刻提醒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不能够颤抖。
阁下打量她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旧显得若有所思而有所保留。
「那想必是我们萨班的神侍肯定有比伊斯特克的更加过人之处了。」半晌,才终於听他隐约哼笑了声,「才会如此受夫人你的青睐、而如此频繁地去向他指教。」
「这我当然也无从比较起。」尽管仍旧弯着眼眸,但奥黛莉亚也已隐然感觉到自己拿不稳手上的茶杯,只好将它放回了面前的矮桌上,「我那时还并未养成多加阅读圣籍的习惯,也从未注意过自己这方面的欠缺。」
「说来惭愧,我也是直到近日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会和他多加讨论,也不过是想努力达成了解经典的义务而已。」
她特别强调了「义务」两个字,表示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目的。
她在害怕。
塞德里克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滑过她紧抓在裙摆的小手上,像是为防止被他人看出自己早已泄漏出的情绪那般、所做出的某种徒劳无功的努力。
但是她此刻害怕的究竟是什麽?他却突然地、发现自己有些抗拒去细想。
而尽管如此,她仍旧坚定地、好好地给出了答案。他的视线从她的手上移开,转而对上了迎向他的那双眼睛。
这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使她露出这副模样。
半秒钟後,他轻吁出口气。
「……去了解、或过多的牵涉进这方面的事务,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相同的低沉嗓音,却彷佛比方才都还要放缓了语调。
奥黛莉亚缓慢地眨了下眼。
不知为何,她感觉的出、突然之间,阁下便放松下了方才那样步步紧逼的压力。
像是突然便从这件事情上後退了一步,也不再非得要出个回答。
歛下眼,她抿了抿唇,「……我明白了。」
至少,她算是清楚明白了,阁下对教会方面所持的态度。
……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敬而远之。
然而她的思绪,下一秒,便转到了记有不少她在阅读那些圣籍後所产生的看法的笔记上。
虽然她不过是视为一种平常的兴趣,但这肯定是比方才那些、都更加不可为之的事。
教会忌惮着人们产生自己的想法,这时代的上位者们也多是如此。
尤其做出自己的诠释与解读,那更是忌讳,是禁忌。
这麽做根本是在公然挑衅教会所拥有的威势,甚至会完全触碰到了政治的敏感神经。
……如果被发现了会怎麽样?
奥黛莉亚又再度拿起了茶杯,低头啜了一口。
她不敢想。
午後的阳光,穿越了窗棂,使得满室通透明亮,他们不过是对座喝茶,虽然片刻间无人说话。
应是最宁静、舒缓、且祥和的午茶时光,并没有,也不应会有什麽被埋藏的暗流或隐忧才对。
像是没有什麽在他们之间流转,也什麽都没有发生。
……她什麽也不会说。
※
虽然变化细微,但是季节确实在流转着。
萨班毕竟比伊斯特克还要更北方一些,天气果然也凉得较快,虽然从庭院望出去的深绿群山还无一点要转红的迹象,但夏日尾巴的确逐渐近了。
又将会有一堆新的事务需要处理,可以预想即将来临的繁忙日子。
当然,并不是她的。
正打着洋伞漫步在宅邸後方庭院、踢过脚尖前方小石子的奥黛莉亚思及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往办公厅的窗子撇去一眼。
为了即将来临的议事期所需的事前准备,最近出入宅邸的人似乎也变多了些。
萨班整年度总共有两段议事期,从春天中旬一直延续到夏初、再来就是现在,从夏日尾声一直持续到秋天中下旬,而後连接着丰收庆典和狩猎季。
由上层贵族们、为讨论国家事务而组成的议会,奥里恩公爵阁下想当然耳也会是其中的一员了。
这期间相较於往常都还要再更忙碌几分,阁下出入宫廷的次数也会增加不少,奥黛莉亚心想,这对她而言,应该能算是件好事,表示能见着他的机会应该也会跟着减少。
但偏偏有人就是不这麽认为。她转了转眼珠,嘴角勾起一抹略微无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