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二十七章、揮別過往

门廊的灯没有点亮,街灯如雾从远方晕染过来,使她看似置身油画中。纵使来到了四月上旬,北方的夜晚寒凉依旧。然而年事已高的珍妮佛却仅拢着一件灰色薄开衫,无声伫立在门廊,单薄身形几乎被阴影淹没。

算起来,珍妮佛和我足有八天没见了。无论是之於室友身分,或者亲人间的关系而言,这八天都长的不可思议——并且,或许是过着更劳累的高压生活,我发现她的身形似乎较从前清减许多。唯恐一阵大风,便可将之摧折。

所以......好吧,现在第一个问题是:珍妮佛为什麽站在那儿?

同南森并肩走向她时,我的心里满是疑惑。不仅是由於我们的疏离——我知道前几天的冷落绝非巧合——据我的印象,这时间点忙碌的她不是还没回家,就是待在房间静自独处。

既是如此,珍妮佛为何又在这儿刻意等我呢?

她究竟想和我说什麽,又或者纯粹不满我参加派对的决定?毕竟,我从未正面取得她的应允,仅透过玛丽莲之口代为转述,她会否责怪我的自作主张?

我有太多疑问了,它们逐一迸现,像是一团找不着锁孔的枷锁,或一列奔窜於我脑袋而没有尽头的火车。但很快的,随着距离缩近,一切想法被驱散了——因为我看见珍妮佛明显凹陷的双颊,以及眼眸中挥散不去的倦意。

这使我倍感羞愧。愚蠢的泰勒休斯啊,瞧你做的好事!明晓得珍妮佛再疲累不过,仍不辞辛劳为你守门至今,而你一心只忧虑自己将被责备?

我低头向她问好,心底再次唾弃自己的自私与蠢笨。珍妮佛只不发一语地颔首。她轻轻牵过我的手,细细的手腕搭在我的肩上,像只翩然暂歇的蝴蝶。

她先是柔声问候南森的状况,感谢他带我参加他的派对、并将我平安送回之类的。南森也沉淀他过於热情的一面,表现得如同那种令人生羡的「来自更高学府的远房表哥」。没人搭理我,我便在旁静静站着,感觉今晚凉风冷得扎人。

数分钟的小谈後,夜更深了。

南森婉拒进屋喝茶的客套邀请,屈身道晚安後与我们挥手告别。直到白色车尾消失在路的另一端,我才将思绪收拾回来——行了,提振精神吧,该来的终得面对!

珍妮佛邀我进客厅一谈。她的神色如常,没特别的表情也看不出情绪,彷佛一切是我的多虑。事实上,我也很清楚这只是场迟来的对话。珍妮佛和我老早该坐下来好好详谈了,至於内容,很可能是生活公约的订定、对我的期许,以及关於彼此的更多信息。

可纵然知道这些,当那只纤细手腕从我肩上离开时,我依然感到负担更重了......我只好叹了口气,颓丧地紧跟其後。

古老的落地钟倚墙而立,指针指向夜间十一点。然而我睡意全消,不意外今晚又是个无眠之夜。珍妮佛去厨房沏茶,白色衣角隐身在门帘之後。我战战兢兢地坐在沙发候着,扮演着等待受刑、且终身不可上诉的罪犯。

顺道一提,客厅对我是相对陌生的环境。印象中我从没在客厅里停驻过。包括抵达这间屋子的首日,我都未在此稍待一时半刻。通常我只在卧室和饭厅出没,至多是玄关——毕竟你能明白,作为一名不速之客,我必须尽可能避免自己的存在痕迹,好减免珍妮佛实质及心理上的负担。

可万分遗憾的是:每当我认为自己尽了最大努力,所造成的问题却是半点没少。

「时间晚了,玫瑰茶可以麽?」

珍妮佛掀起门帘,提着茶壶问。虽然她的声音依旧轻柔,我还是忍不住轻颤了一下,然後赶紧应了声行。她拿着托盘坐到我的对座,摆好茶组,动作优雅俐落地替我们斟茶。

随着氤氲茶烟冉冉腾起,我的意识也被握在手中温暖带得逐渐抽离——或许潜意识的我也刻意如此。心里总有一小部分告诉我:其实打从去年耶诞开始,一切就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我总不必认真对待。

因为我不可能是那个失去一切的可悲家伙,不可能会是。我会在下次眨眼,从老妈的大腿上醒来,结束这场可怕的酣梦,而後继续过完我不值一提的人生。没有那些曲折破碎的弯路,没有那麽多糟糕的烂事。

彷佛这麽一遍一遍对自己说着,便必然成真。

然而,将我的意识重新唤回的,却是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我疑惑地抬头看向珍妮佛。混合窗外传来遥远模糊的鴞鸣,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麽。

坐在我的对坐,珍妮佛悠悠启口道:「你真的不必那麽拘谨,僵硬的像尊石像。」她磕登一声放下瓷壶。望向我时,两道灰色眉毛微微拧起。

我也看进她的眼。这是我们第一次触及彼此的灵魂。

这一晚,我们谈了许多。

话题从老妈开始,毕竟这聪明伶俐的女孩是我们最初、也最直接的共通点。我们都企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令人眷恋的影子。

珍妮佛说,我的眼睛跟老妈很相似,都是琥珀一般的澄澈褐色。它们继承自我的祖父,并且凑巧的是,我们的个性也确实跟她记忆中那位老先生很相似。包括他对事物怀抱奋不顾身的执着,我们总能比旁人想像的更加坚毅。

此外,她还告诉我许多老妈年轻时候的趣事。譬如可爱的爱丽丝,是如何从一个烂漫的娇羞女孩,蜕变成一个独立自信的个体。

高中时期的老妈,就如我印象中的一个模样,她总能在一个个残酷舞会战场上,取得派对皇后的称号;善用各种天才方法,整治想找她麻烦的家伙;也永远有稀奇古怪的理由,拒绝所有她看不上眼的男人的邀约。

带着耀眼的锋芒,又让人不禁莞尔她天马行空的处事手段。

谈起这些往事时,珍妮佛的眼里总是盛满笑意。她丝毫不掩饰对唯一女儿的自豪,而我也乐於交换老妈迁居南方後的生活点滴。我告诉珍妮佛,老妈是一个何等成功的母亲。老爸和我也给她全部的爱,我们过得很幸福。

而後,我们势必得谈到维克托。我原以为谈起这事时,我会遭受责备。毕竟我因而耽搁了珍妮佛的工作,也丢了她的颜面。不过令我惊讶的是,珍妮佛并不嫌我惹事。从不,她是如此坚定地强调。她反倒认为我早该还以颜色了,顺道教了我几个老妈风格的应对办法——当然,为了小镇村的和平,我们都知道它们最好别派上用场。

她说,那天下午在我进校长室之前,她其实才和我的师长们辩论一番。她先是谴责维克托等人的霸凌行径,以及校方的偏颇待遇和漠不关心。这使她怒火中烧。所以她严肃告诫他们,必须妥善处理此事,否则就准备接获法院通知。她绝不接受敷衍与姑息。

所以,是了,我猜我们终於找到维克托消失一段时间的原因。维克托为此付出了一定代价。他被停学十日,也在那段时间中,重新正视他的家庭与人生。

听至此,感动之余,我也想起那傍晚在餐桌上,珍妮佛听见我对维克托的歉词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那会儿,便是我想错了方向,看错她的为人,也辜负这份用心。说到底,珍妮佛只期望能亲耳听见我的想法罢了。她一直都清楚我缺乏主见和自信,所以害怕到了她无法触及的未来,我会依旧惶恐不安,而她却再无法递予我一双温暖臂膀。

只是近期因为某些缘故,她被更加繁杂的工作傍住了身,耽搁了对​​谈的时机,也无法即时得知我在学校遭遇的那些事。她对此感到无比遗憾,并怀抱深刻的歉意。

我连忙摆手、要她千万别这麽说。无论如何,我都诚挚感谢她愿意代父母养育我。有了她善心的接济,我才不必流落接头。并且刨去这些,我也确实有成长的必要。然而珍妮佛却是低下眉眼,摇摇头,说了接续的故事:

「爱丽丝刚升中学那会儿,与你的情况十分相似。那时,我跟你的祖父正在打离婚官司。相信你能明白,这在那样的闭塞年代里,绝非光彩之事。她的同学知道了,替她取了好些难入耳的绰号,并将她摆置到一个万恶不赦的地位。校园遍地流传她的虚假流言,年轻稚嫩的她,成为大夥茶余的最新谈资。

「她那阵子心情很低落,时常把自己紧锁在房里,用力捶墙放声吼叫,像条被绷紧并且即将断裂的线。很遗憾我竟没重视此事,又或者,我的确是察觉了,却故作视而不见——就像现在,我又再次忽略你的窘迫困境。

「那时,我正忙着筹措前夫外遇的证据,只道自己陷身水深火热,没为她的遭遇挺身而出。我猜从根本上,我也畏惧处理她的情绪。对此我不知如何是好,更畏惧验证,自己对家庭无以为力的第二案例。

「可想知,那是一段完全黑暗的时光。所有人被羁押在名为『家庭』的牢,成了一头头发疯的兽。我们都失去本真、一心只想冲破围困我们的框架,哪怕被彼此的锐角所锉伤。

「所以我可怜的女孩啊,仅仅十三岁的爱丽丝。她那时如此旁徨,无助,只想找她的母亲谈谈。然而我却拒绝她的说法,连一双正视眼神都不愿给她。我们的关系就在那时产生了嫌隙。後来,即使她靠着一己之力,重得大家的认可及重视、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我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是个完美的女孩,而我无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所以我一直清楚,几十年来,我始终欠爱丽丝一句抱歉。可即便知道这些,她逃出家门的那个早晨,我依然没有阻挠她。不,我不仅不慰留,甚至还站在门口,用最冷漠的眼神,最严厉的词句,推搡她的背。

「我不知道高中毕业後她搬去哪儿,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更不敢去找她——或许她始终等着我一通电话,一封迟至的信,我不晓得。我甚至不敢去想。我实在太自私了,光顾着自己的颜面,迟迟不愿拉下脸来。我总道自己还没做好准备,每夜怀着忐忑及悔意入眠,强迫自己更加投入工作,以为便能忘去一切。

「但这些全是藉口,我知道,我早该想明白的。可直到後来,得知你的存在,以及你们所遭遇的事,我才终於理解:纵使再多抱歉,再多的後悔,我最亲爱最可爱的爱丽丝,也再不能听见了......」珍妮佛将脸埋进手掌里,终於失声痛哭了起来。

在这个时刻,一个骄傲沉稳的女人消失了,扔开无懈可击的伪装,只留下一个平凡颓丧的躯壳。经历这些年,珍妮佛总算抛下了固执成见、丢弃崇奉多时的自尊,哭得像是失去了她的全世界。

一弯瘦削嶙峋的背颤巍巍地抖着、拱着,再也负荷不住悲伤。如此脆弱,如此一无所有。

我坐到她的身旁,将头轻轻倚靠在她的肩上。像是以往看电视时,我也这麽枕着老妈的臂膀。这是一种久违的亲昵,紧密,并且互相依存的感受。我们能藉此传递体温、分享想法,也联系了彼此的灵魂。

「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就去看看她吧。」我说,伸手覆住那只满是泪水的手腕——如果,珍妮佛有她的痛与悔恨必须了结;我想,我也是时候面对那段不愿正视的过去了。

跟老爸老妈告别,也跟自己不断流连过往的脆弱灵魂告别。

所以再见了。期待再也不见,那个软弱的泰勒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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