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四十五章、傻大翅膀

我内心深处很清楚,或许是我太过神经兮兮了。毕竟古典大学里可不乏怪人出没。和那些「图书馆幽灵」交流,你才会质疑人的存在意义除了互相伤害,会否还有其他?夏佐还远不至於这等程度。目前看来,他顶多是有些不善言词罢了。指不定他在天堂都用脑波沟通呢,遗忘该如何说人话也是能被理解的事。

毕竟神是慈爱的,天使是善良的,必然是我接待他的方式不正确!

经过一番成效不彰的心理建设後,我想我需要更多的调适时间。於是我用力堆砌笑容,告诉夏佐,我必须去楼下替他沏一杯热茶。无论他是否需要,反正他得独自在房里待一会儿。不出意料,这家伙依然没给予我任何的回复。我已经逐渐习惯被漠视的感受了,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书桌上。

我猜他大概挺好奇,桌上那白色屈腰的塑料小人是什麽功用。

於是我起身走上前,喊了一句:「神说要有光,」然後碰亮了触控钮,「就有了光。」

夏佐目不斜视地回应:「我知道那是台灯。请给我红茶,加两颗糖块。谢谢。」我阖上房门撇了撇嘴,心想侍奉神灵确实是种磨练。

深夜发生这出闹剧,珍妮佛果真没能入睡。一听见楼梯的脚步声响,她即刻从房里探出头来,问我:舞会还去吗?以及需不需要载我们一程之类的......糟,我还当真忘了此事。

我只好尴尬地告诉珍妮佛,经查证是夏佐记错天了。但鉴於时间已晚,他今晚还得暂居我们家。明早会和我一道出门,我们都很抱歉造成这麽大的骚乱。

珍妮佛忙摆手说不打紧。除了让我告诉夏佐一切自便以外,她还提醒我,橱柜里有早上烤的牛奶饼乾。少糖,低咖啡因,搭配一杯热牛奶或茶,是睡前垫胃的好选择。若明天需要用车也能电话通知她,反正糕点店离家不算太远。

一番简单问候後,我们互道晚安。她又把房门阖上了。

等待红茶冲泡的期间,我再次唾弃自己卑劣的一面,同时脑袋回放珍妮佛的神情:她分明笑着,眼底却隐藏忧心与苦闷。身为曾经管理百名下属的高阶主管,珍妮佛不会是个傻瓜。和老妈的紧迫盯人不同,珍妮佛总是宽容的。除非我主动告知,她一向不多过问我的私事。

但,没有人不对夏佐的深夜造访起疑窦的,不是吗?在此之前,我从未向她提及这个朋友。甚至刚下楼那会,我还以为屋里进了贼,对夏佐的名讳反射性提出质疑与警惕。这皆是再明显不过的徵兆。珍妮佛早能看出夏佐的不寻常,以及时候我慌乱中的有所隐瞒。然而事後,我却连一个具体谎言也怠惰的不愿编织,这或许都让她伤彻了心。

虽然不晓得天使能否食用「人间烟火」,我还是把饼乾摆上了托盘。上楼时,我进一步反思自己之所以把天使留在房里的真正目的——只是不希望珍妮佛得知我与魔鬼的交集吗?或是我想藉他寻找欧罗巴斯?而找到欧罗巴斯之後又如何,离开这里,离开珍妮佛?

太卑劣了。天使甚至不由我召唤来的。

然而,消极情绪没来得及温存与延伸。当我推开房门,差点撞上了一本书......不,是许多本书。我於是呆愣住了,望它们围绕中心的七彩强光正高速转动。还有更多本从角落的巨大书架上持续飞出。它们各自占据不同轨道,纷纷加入了旋转行列。

一本本,皆散发奇幻绚丽的光。

每本书都保持内容敞开,面向中心快速翻页着。像是有人站在中心,正极目阅览书本内容。窗帘和墙壁上的海报被劲风刮得高高扬起。文具漫天飞舞。水晶吊灯也被扫荡的歪倒了身躯,彷佛顷刻即将脱离老旧固定器,成为失重体验团的一员。

看着眼前的神奇怪象,以及耳边呼啸的风声,我一面在心底匹配「室内起龙卷风」与一切物理定律的合理性,一面恍神地向左望去——我的天!这绝对是生物感知危险的本能。

因为当我一侧头,恰好见一把剪刀朝我迎面飞来!

生死一瞬间,我可以看清它颤颤开合的V型刀口。刀片闪过一瞬锋芒。毫无疑问,它即将在下一秒俐落地在我的脖颈留下一抹红。倚靠这几年的运动习惯,我即刻护住托盘蹲低身子。就在我蹲低的同时,风倏忽停止了。随着砸在我脚边的剪刀坑当一落地,房间又彻底复归沉静。

余留我惊魂未定的喘息,在屋里回荡。

维持抱头下蹲的姿势,我失神盯住脚边的剪刀。良久,前方视野出现一双穿着草编鞋的脚。没有脚步声。我茫然抬起头,夏佐正低头看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的眼神交会。此前他总是将目光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旁物上:譬如一小盆绿植,或是摆在架上的锅铲。目中无人,让人格外火大。

他垂荡在我眼前的发丝是金色的。一对眼眸也是金色,巨大翅膀的阴影罩住了他和我。背光伫立的他,表情依旧漠然,平静的脸上没浮现一丝表徵情绪的纹路。

简直,像个魁儡。

小时候我以为,恶魔的联想色是诡秘的紫,天使是暖煦的金黄。印象中童年的绘画作品中,大家都是这样构图的。但我错了,至少夏佐绝非如此。他是莹澈的蓝,是南极冰封且万年静置的湖。冰冷,失温,无法容忍一切杂质。而所谓杂质,扩及所有无关於他的情绪。他强大,无畏。不需要情感,也不在乎。

对。

这浑蛋不仅不在乎我的感受,甚至不在乎我的性命安危。

我承认,我的理智又断线了。我从未像此刻如此热衷於活着——这听起来实在有些愚蠢。但凡是惯於拥有的事物,你总在它即将消失的前一刻,才能真正体悟它的价值。

於是我捏紧拳头,不断告诫自己千万别惊动珍妮佛,将咆啸遏止在喉头:

「你......该死的!你到底搞什麽鬼?」

我发誓,我这辈子绝对没一刻试图渎神。但如果神使全是这副模样,我敢说,世上最糟的地方就是天堂了。或许被囚禁在图书馆中还更好一些,至少学院那些苛薄家伙不会时刻把剪刀带在身上。你不必恐惧脑门随时多增一个部件。

夏佐似乎无法理解我的愤怒,他机械般的眨眨眼,「我......正在阅读。」停顿好一会,他似乎没能想通我生气的缘由。居然真乾脆不想了。

他一扬手,地上的一本牛皮册子飞起,落在他的手中。我应声看去,那是我起草毕业专题的册子。这两年,我时刻将它带在随身包里,以便记录不时乍现的灵感。册子平直的边角早被磨出了毛边,无疑是我的心血结晶。

但我万万没想到,继枉顾我的生命之後,眼前的家伙,竟然决心接续诋毁我的思想:

「我看完了你的所有物理藏书,你的笔记明显错漏百出。你必须重新写过,而我愿意当你的导师。基於你的糟糕基础,全权由我代笔也是可行的,我能完美仿拟你的字迹。只要主题不违反神的旨意,五分钟至七分钟,我可以将完整手写论文交付予你。你的教授哈利克先生和他的第三任妻子将钦慕於你的才华,并引荐你予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至於姓甚名谁,我们可以稍後揭晓,人类似乎挺喜欢这样的流程——名为惊喜的变数。虽然这意味客观条件掌握的不够准确。」

多次深呼吸的轮替後,我说:「夏佐,休眠。」

夏佐保持眉眼低垂,又机械式的眨了眨眼:「?」

我微笑摇摇头:「没事。」比起神的代言者,这傻大翅膀更像是一台量子电脑,还有点计算成瘾的势头——可惜,不配备声控功能。「我不需要你改动我的笔记,也有能力独自完成我的论文。或许你是想帮忙。但既然你受珍妮佛召唤而来,应该优先问珍妮佛需要什麽。」我说。

「问过了,就在你执行漫长的洗沐时。她只提出一个愿望。」夏佐接过托盘上的茶杯:「她希望你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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