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人生只不过是远处的一个动作,
在玻璃杯里闪耀的一点泡沫。
──〈钢琴独奏〉
帕拉(NicanorParra,1914-2018)
陈黎译
*
凌晨3:51。
火光亮起即灭。在极沉的黑暗里,轻飘飘地宛若鬼火。
菸草混着腐朽潮湿的气味弥漫开来;破落的铁皮屋外,寒风呼啸,锈蚀斑斑的铁片咿呀作响,掩盖了阴暗角落所有细碎的动静。
香菸红色的光点昭告监视目标的所在位置,向寒晨藏身於矮墙边缘,视野因光照不足而有些模糊,但并不影响他对那人身份的判断──他是一路尾随他到这里来的。
向寒晨凝视着熟悉的身影,心脏一阵阵紧缩,汹涌的愤怒与失望不留情面地勒住他、试图令他窒息,费了好大力气,才阻止痛苦的喘息逸出唇畔。
他用力咬了下舌尖,逼自己打起精神。
不能再拖了。
今晚,他必须在今晚了结此事。
脚步声由远而近,於寂静的夜色溅出突兀的回音,那男人抛下菸头,警觉地拔枪对准来人。
约莫二十岁的青年举着双手,踩着慢悠悠的步伐出现在向寒晨视线里,瘦削的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
「放松OK?彦新哥,是我,」他问:「东西呢?」
「钱呢?」
男人挑眉反问,虽放下枪,却未收回腰间,仍旧扣在手上;青年耸耸肩,将手上的牛皮纸袋递给他,一面发牢骚。
「交易时间改了又改,我还以为你这单不做了呢。」
「怎麽会?碰到甩不掉的麻烦,还在考虑怎麽解决。」
他淡淡地应道,打开袋子,迅速瞥了眼,才从外套内袋摸出一个白色信封,「喏。」
青年接过,毫不避讳地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拿出手电筒,眯细眼睛对着强光检视,透明夹链袋里,微微流动的白色粉末异常刺眼。
确认後,青年满意地收起东西,随口调侃了句。
「那个什麽鬼麻烦,你好好处理啊,如果不能再跟你做生意,我们老大应该会挺难过的。」
「呿,滚吧。」男人笑骂。
「下次再见罗。」
青年转身,准备从来时路离去;而向寒晨就在此时行动──他深吸一口气,稳稳握着枪,从墙後现身。
「站住,警察,不准动。」
两人惊得一跳,青年骂了声脏话,下意识地朝後腰的枪袋摸去,向寒晨松开保险,喀嚓声微弱,却十分有威慑力。
「劝你最好不要做傻事。」他脸色冷沉地警告,青年顿时僵住。
「把枪滑过来,双手放在头上,慢慢趴下。」向寒晨命令道。
青年露出凶狠的神色,僵持好一会儿,似乎仍在评估胜算,向寒晨不耐烦地往他脚边开了一枪。
「干!」青年吓得破口大骂,终於乖乖照着做。
向寒晨把地上的武器往反方向踢得更远了些,目光转回旁边那名男人;他漫不经心地摸着满是胡渣的下巴,无动於衷地站在原地,彷佛自己只是一名旁观者。
向寒晨眼神更冷,唇角却弯起一抹弧度,「帮个忙,上铐吧。」
「彦新哥,难道是你……你阴我?」青年脸色难看地朝他低吼。
男人并未理会他,偏头望着向寒晨,讽刺地问:「副队长,你想逮捕的是他?还是我?」
「我给过你机会。」
「呵,」男人忍不住笑了,衬着无光的背景,阴森而冷沉,「向寒晨,我是不是有教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向寒晨咬紧牙,怒火流窜燃烧,烫得他眼眶发红,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枪。
「既然要做,为什麽要让我察觉?」他低声问,嗓音微微颤抖。
假装不知道,就这麽转身离开吧,何必这麽认真?一切都没有发生,没什麽大不了的,反正除了他,谁都不知道……什麽都不会改变……
没什麽大不了的……
「彦新,我们一起回去吧,我陪你去自首,我们……」
──砰!
火光划破夜色,引发雷鸣般的震荡,剧痛在同时席卷而至;烟硝味融进蔓延开来的血腥味里,男人脸上的笑绝望而疯狂,枪口直指着他,没有一丝颤抖或偏移。
扣下扳机之前,他开口,嗓音嘶哑,听起来竟像是惋惜。
「我也给过你机会。」他说。
──寒晨小弟,你还真他妈的冥顽不灵啊。
向寒晨猛地张开眼睛。
入眼仍是一片黑暗,窗外的路灯透进窗帘的缝隙,依稀照亮物体的轮廓,他抹去脸上冰凉的汗水,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寒冷的冬夜里,他却全身汗湿,心跳快得微微喘息。
又梦见他了。那家伙毫不犹豫朝自己扣下扳机的瞬间。那个混帐。
左腰侧彷佛有所感应似地,微微抽痛了下,向寒晨脱去湿透的上衣,低头就着微弱的光线检查,一道不规则的圆形伤疤出现在那儿,外围粉色的肉微微突起,是他无比熟悉的模样。
戳了两下,痒痒的,不会痛。
收回手指,他忍不住为自己愚蠢的举动失笑,这都多久……一年都要过去了,怎麽可能还会痛?
不过就是他的错觉罢了。
──但那个梦却不是。
一闭上眼睛,梦境就会接续着往下播放,像是无法擅自停止的恐怖片,而後半段,才是最令他害怕的情节。
殷红与黑色,鲜血与鬼魅。从未看清的人心。
向寒晨叹了口气,起身套上衣服,顺便多穿了件外套,走出温暖的房间,到只有十五度低温的户外慢跑。
阴湿的气息漫出梦境,化为夜雾侵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泥泞中,滞塞难行,他用力地摆动身体,用力,再更用力,却始终无从挣脱彷佛血液般的黏腻触感。
如此地,令人厌烦。
直到日光渐亮,向寒晨才稍稍放过自己,伴着苏醒的世界慢下脚步,走回家冲澡,而後驱车前往鹰组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