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灭】【继国兄弟/日黑】平安記事 — 第三章

三.

被童磨毒死的蛤蟆精在初至秀峰特意选了这包围在层峰叠峦之中的风水宝地,建造於此的殿堂除了有千年神木的庇护,还与一座浩荡瀑布比邻而居,其顶端位高耸然,悬河泻势滂沱水气,水珠飞溅细碎如烟。神殿座落於瀑布不远的半高地面,其壁崖边设置了一副石头桌椅,从此处正好可以看见从树荫投射而下的晨曦穿过弥漫水雾,漾起半边彩虹悬挂空中。

此时黑死牟人刚结束每日晨练,在惯例确认过竹剑上没有裂口或者竹削需要去除,他将剑柄绑线悬挂在窗台上风乾,重新沐浴更衣後来到了面向瀑布的壁崖边缘,看着眼前绝美景观觉得心神宁静。

不知不觉黑死牟来到这位在秀峰深处的神明殿堂也已经半年有余,时序已过中秋,期间他和玉壶领头殿後,两侧还跟了大大小小的山彦和木灵成群结队安抚童心,分了几天带着受到神隐的众多孩童们下山回到人界。

只是吸引人类孩童当作玩伴乃山彦和木灵的天性,在将最初一批的孩童们全数带下山的几日後,黑死牟又在殿堂的空地上看见了跟妖怪们玩成一片的人类孩童,而这类的情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最终黑死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难免老人家性起,总还会特别嘱咐那些妖怪们乘早将那些孩子带回人界,有时候孩子太多,他甚至会帮着施咒送下山去。

之後由玉壶刨木塑形,黑死牟执笔书写了一块万世极乐教的匾额,还应了某教主的要求描绘一田田红莲绿荷点缀周边,在众多妖魔鬼怪协力下扛起,挂上了殿堂正中的大门顶端,而重新端起万世极乐教主头衔,戴上莲华帽冠的小小童磨则站在底下看着那金晃晃的花俏匾额笑得不亦乐乎。

至此在前世拥有两百余年历史的万世极乐教在这往前倒退一千多年的异世里重新再现。

前世的万世极乐教创立之初是以什麽宗教为根基实际童磨也不是很清楚,毕竟久远的当年他也差不多是眼下这五岁左右的年纪,加上那时的他只单纯对父母的安排逆来顺受,而後由人鬼化,杳杳经年,自然也就没有什麽记忆留存。

但初衷大概便是,作为倾听教徒的心声,替其解业以达救赎的存在。

如今重生为人再兴教派,信徒一改前尘变成了众多妖魔鬼怪们。与多愁善感,遭遇零星挫折便需寻求慰藉的人类不同,妖魔鬼怪的思想单纯,大多只为了修道成仙而苦,或者只求在这世间觅得一安生之地尔。

因此这一世的万世极乐教成了以助众信徒们向善悟道,修炼成仙为创立目的,而那偌大的神明殿堂则成了庇护牠们性命安全的最佳场所。

照童磨自己所说,上一世既已做尽万恶之事,那麽这一世便反向而行,做尽极善之事,或许人生开始的方式不同,他这生来便缺乏情感的空壳子,也能有得到真正填补的一天。倘若真有那天,或许他就能活得跟正常人一样,不仅有血有肉,还能真切感受到心跳悸动,懂得七情六欲,喜极而泣,在悲伤时流下真正的泪水。

至於黑死牟则莫名其妙成了殿堂里的宫司,那是在极乐教的匾额挂好不久,童磨冒着脸蛋被竹剑劈开的危险所邀请之。

犹记童磨当时故做苦笑道:「做为渺小易伤的人类,若是哪日我遭遇危险不幸死去,得要有个可靠的同僚代替本座接管这神明殿堂才行哪!」说得好像黑死牟就非血肉之躯的人类一样。

宫司是日本神社里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照里说需要全权负责神社里的所有事务,不过大多时候皆有妖怪们从旁打理协助,黑死牟充其量只是个挂名罢了,何况前世尚未鬼化,做为战国鼎盛时期的继国家家主,这类发号施令的管理事务对他来说乃家常便饭,甚至还扬起眉梢朝童磨说道:「若真有那日...要我保你性命...也未尝...不可...」

而後又在童磨感动的又哭又笑之际冷哼一声,转头离去。

「黑死牟大人,您的画架我帮您放在这里吗?」

一道话声自耳畔传来令黑死牟自思绪中抬起目光,出声的是化形青衣幼童的木灵阿墨,只见牠双手搬着一架上过油蜡,看似崭新的画架。

「是的...放在这里便好...多谢你和...佳禾...替我作修补...还有找来...这麽多种...丹青颜料...」黑死牟朝阿墨道了声谢,同时向跟在其身後手捧着纸笔以及整盒丹青颜料的红衣幼童,被唤作佳禾的木灵颔首示意。

阿墨即是黑死牟重生那晚在屋檐底下所撞见的小鬼,在黑死牟抵达神明殿堂那天便同他下跪谢了恩,据其所说当时时辰已晚,若是牠没赶在子时之前过桥便会被设在桥上的结界阻挡而无法回到魔界。

阿墨与佳禾是为同根两生的梧桐所化,成精之後的原形几乎一模一样,故而穿上不同颜色的短衫以做区分。

「黑死牟大人太客气了。」阿墨将画架放下摆好,然後自身後背着的竹笼拿出了热腾腾的肉包子和地瓜清粥放在一旁桌上,一面又说道:「这是玉壶大人今早刚做出炉的,还请黑死牟大人乘热吃。」

又一次颔首示意的黑死牟接着自桌上拿起包子掰成两半,混合着猪绞肉和碎竹笋的香气扑鼻而来,顿时感觉到饥饿的肚子随即咕噜一声叫了出来,张口咬下一口包子的黑死牟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虽说作为人类孩童的身份已经在这山里生活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可对於前世鬼化近五百年的老人鬼到底还没能彻底习惯这时而没得隐藏的身理机能。

不过,这玉壶的手艺确实是相当不错呢,黑死牟心里称赞着玉壶,面上一口接着一口,很快便将手中包子吃个精光。

重生後的玉壶为人驯良随和,容易害羞,其恭顺低调的言行举止与前世凶恶残忍,乖张暴戾的性格判若两人。

犹记最初黑死牟针对此事提出询问亦是在这瀑布前方,当时的他正在童磨和玉壶的陪同下认识殿堂的周遭环境,而面对童磨沿途以来始终兴高采烈的大声喧哗,黑死牟连作势拔剑的动作都懒了。

「黑死牟阁下也注意到拉~玉壶这孩子的性子和以前相比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呢!我猜大概是重生的过程中撞到头了还是怎样的。」满脸灿笑的童磨对黑死牟的提问如此胡乱回答着。

至於玉壶本人竟也默认了自己或许真在转世的过程中撞到了头,眼下的他虽然保有前世的完整记忆,却偶尔有种那记忆并非自己的错觉。

自重生以来时常在怀疑自我总是令玉壶感到不知所措。

「若许前世的我不管是为人还是为鬼都不得上天的青睐吧。」他自嘲道。

「不过...就是说...除了性子之外...其余...便没什麽...不一样的...?」黑死牟认真问道。

「不过光是性子不同就差很多了吧~」童磨笑嘻嘻说道。

「确实没错...」看着挂在自己胸前的牛角项链,玉壶颔首苦笑了一声。

前世还作为人类的玉壶在出生长大的渔村备受排挤孤立,原由是因其残忍杀害动物,并将带有残留血秽的白骨鱼鳞装饰壶身,这一世的玉壶依旧深信饰有白骨鱼鳞的壶器乃真正的艺术,可他换了种方式取得需求。

玉壶成了带头准备殿堂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人类以及众妖魔鬼怪的伙食师傅,而他最享受的过程便是处理食材的前置作业。眼下的他尚在书堆与实作里学习之中,学习如何将骨头鳞片从血肉上完整分离,洗净风乾,之後便是他完美的装饰材料。

玉壶藉此重寻他遗失的自我认同以及前世对於艺术的热忱。

「来这之前我去过一座烧制陶壶的古窑聚落,在那里我看到了从未见识过的工艺技法,利用火候控制色彩展现的各种变化,诸多巧夺天工的雕刻饰纹,在在令我叹为观止,那简直就是--咳...」

原先只是大概提了一下自己来到秀峰前的际遇,却不知不觉越说越激动的玉壶在偶然间抬头瞥见坐在对面安静听他说话的黑死牟和童磨,即便眼下的俩人甚至比自己还要年幼,可那一个姿势端正面露严肃,一个单手托腮眉眼带笑的鲜明形象让他忽然有种回到前世上弦聚首的错觉,一想到两个实力最强的大人正在听自己说些没内容的感叹,他不禁有些面红耳赤,说到一半的话也停了下来。

「嗯?简直就是什麽?」当作在听故事的童磨没听见下文於是开口问道。

「呃抱歉...我一时激动,不小心就说得太过了,讲了些没什麽相干的话题...」

见玉壶低下头来不再言语,黑死牟开口道:「你...言重了...能够由衷醉心於...某件事情...且持续不断...是非常...难得的...你无须...感到羞愧...」

闻言玉壶抬起头来,他脸上无形散发出的光芒黑死牟很熟悉,那是自己为热爱付出努力後获得他人肯定的喜悦。

待黑死牟将最後一口粥汤喝下肚,他拿起一张宣纸平舖在了画架上,望着眼前映出彩虹的瀑布思索着今日来画些什麽好。

此时在一旁将颜料倒进瓷碟与浆糊混和的阿墨开口道:「对了黑死牟大人,您昨日画好的红莲花海教主大人相当喜欢!方才已经请个小妖替他安上画轴挂在了神坛上呢!」

「这次...竟然挂在了...神坛上吗...?」黑死牟挑眉应道。

遥想从他开始作画到至今,大概八成以上的画作都被童磨给拿去挂在了大殿墙上,不知在那张看似毫无阴霾的笑脸底下是真心喜欢那些画,还是以此作为当初他所提议的反馈。

「黑死牟阁下要不要试着换一个至高目标去追寻呢?」

同样是在这瀑布前方,带着莲华帽冠的童磨笑着向黑死牟提出建议。

「换个...至高目标...去...追寻...?」

「那样说或许太过沉重啦~要不就当是换个兴趣培养,重拾热情如何?」童磨眼波流转,继续开口道。

黑死牟眨着眼睛,脑筋停滞流露出极度的不解。

对於近五百年来只顾着汲营向前,疲於奔命亦未曾停歇的黑死牟来说,日夜砥砺,追逐至高强大乃无极正道,无论视而不见或者选择分歧道路背道而驰,都是他未曾想过的荒唐念头。

既已在那惊心动魄的夜晚再次看见了至高强大的日轮从天而降,又怎麽能够怀着袭卷全身的愤恨与忌妒再倒回去过那索然无味的平淡人生?

所以他抛弃原先所拥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只求能够获得与那人并驾齐驱的机会,犹似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可纵使他日夜砥砺却未能靠近那高挂天际的日轮分毫。

而後舍弃了身而为人的自尊,屈膝於鬼王所给予的永生之血,终至踏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万劫不复,直到临终之际才又赫然想起,那深埋在久远记忆里的初衷。

可惜一切皆已惘然。

曾经妄想着成为天上日轮的自己,早在身而为人的二十五岁便选择了背道而驰。

至於余百年来缠绕无解,深刻在黑死牟心上的死结,也随着那支离破碎的身体逐渐松绑,灰飞烟灭。

在他转世重生之後,归於平静。

「本座无意冒犯,但黑死牟阁下还想继续开发月之呼吸十七之型吗?」童磨挥起摺扇遮挡住半边笑脸,一边往後倒退了好几步,深怕脸色越趋暗沉的黑死牟阁下会朝自己无声爆走。

见很有自知之明的童磨越退越远,黑死牟无奈叹了口气,将下意识握上剑柄的手放下,而後叹气道:「月之呼吸...於我而言...已经是...嵌进骨髓里的...存在...若是我...放弃了追寻...至高剑技...那我还能...做些什麽...?」

在前世彻底消逝之前,渴望重新来过,好好了解自身存在意义的黑死牟,实际上真的重新来过了,却仍旧不得其所。与童磨和玉壶的情况不同,多年来埋藏在他心中的执念深沉的可怕,消失并不意味着复原。

他追寻那人的影子太久,久到陌生了自我。

重生後平静的不仅是袭卷全身的不堪情绪,亦殆尽了燃烧全身的热情,只剩下一副行屍走肉,空虚,找不到丁点自生存在的碎片。

「嗯...要不然~黑死牟阁下试着改行当画师如何?」童磨带笑的嗓音再度响起。

「画师...?」

黑死牟垂首看着再度回到自己近前的五岁孩童,他敛下的双眼带着很深的疲惫。

「对啊!」童磨抬头笑道:「黑死牟阁下在本座的匾额上所描绘的绿荷莲花,看着不若一般泛泛水准哪~」

闻言黑死牟愣了下。

遥想前世距今四百余年前的战国时代,当时的日本与南蛮交流密切,彼时掌权的日本武家吸纳其文化与优势融会在自身的传统民俗之中,而後逐渐在民间广为流传,其中包含了普遍受到武家喜爱的洋式绘画。

对那时还唤作继国严胜的黑死牟来说,在尚未离家追寻所求的平淡家主生活中,偶尔作画要算是他练剑以外的难得消遣了。

「但...这是否太过...回然迥异了...?」黑死牟眉头微皱,太久没敞开的内心有些踌躇难安。

「哎呀那有什麽关系~这来日方长的,若是黑死牟阁下试了之後不喜欢,那我们再替您重新想个兴趣便是~如何?」说着童磨复又将摺扇遮住了半边脸庞,他那双彩虹色的瞳眸微弯,彷佛看透人世间的神明一般,高深莫测。

黑死牟拾起画笔开始画起了芦絮纷飞,可他还没想好背景是要白日还是月夜,不过当是会选择白日的吧。

虽说当初对换条岔路行走抱持着很大的怀疑态度,可就像童磨所说的来日方长,何况旁徨如他,也没有什麽其余想法了,於是黑死牟宣纸一摊,笔沾丹青一点,就这麽埋头画了起来。

接着半年过去了,原先无所适从的心绪似乎有了那麽点些微转变。

黑死牟其实很讶意。

即便此前并不认为,可五百年到底是段相当长的岁月,用这段岁月堆砌起来的厚重城墙在瞬间瓦解之後深根在原地的空虚,难道真是仅仅的半年时间就能有所填补的吗?

作画不只是种精神沉淀,亦是对自身情感的寄托,黑死牟一笔一画,描绘得无比认真。

褪去了袭卷全身的剧烈情绪,被空虚所包覆的黑死牟时常有种漂浮在半空中的不踏实感,他总在午夜梦回忆起往昔的种种不堪,以及消逝了种种不堪之後,那归於原始的纯粹本心。

都说鬼魂鬼魂,这时代的鬼即是灵魂,没有所谓的实体,乃强烈意念所生成,可前世拥有永生的食人鬼没有跳动的心脏,亦没有所谓的灵魂,没有灵魂的嗜血生物,无论伪装得多麽高不可攀,终究只能是一具空洞的行屍走肉。

而今降世重生,那些遗忘在久远过去的人类情感再度趋於鲜明,鲜明的不只是本心,还有他与生俱来的武士灵魂。

作为一个兢业的合格武士,就是遇难临头遭逢退无可退之势,亦得正面迎战,绝不容许退缩分毫。

因此,每当黑死牟觉得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总在宣纸的右侧画上一枚金色日轮。这能使他重新踏回地面,同时也是他给予自我救赎的一段漫长过程。

他想着,或许等哪日自己念头一转,突然画够了这光芒万丈的天照耀人,便也不会再想念深刻在心上的那枚日轮了吧?

此时黑死牟从背後传来了孩童的嘻笑声响,黑死牟心道大概是哪个木灵还是山彦又带了小孩子回来山里玩耍了。才这麽想着,坐在一旁的阿墨已经举起手中包子高声道:「小白他们带孩子回来了!」言语间透露着兴高采烈。

黑死牟感叹着这些妖怪们当真是童心未泯,同时拿牠们没法的轻吁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怎麽觉得今日有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黑死牟提笔将那白如细雪的苇花点上蕊芯,一边纳闷想着,这感觉彷佛那深刻在心上的日轮具体成了形,正朝他逐渐聚拢靠近。

这真实到离谱的错觉令黑死牟暂时停下了手中动作,抬起目光看着宣纸此时还空空如也的右侧上方,难不成是他这半年来画的太阳已经够多了?

「唉?那个是?」

这时换佳禾的声音响起,黑死牟不经意瞄了一眼,却见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俩妖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双双面朝殿堂的方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错乱。

见状黑死牟扬起眉梢,开口问道:「你们...怎麽--」他话还没说完,一道清晰人声便自背後传来。

「兄长--」

宛若埋藏在脑海深处的熟悉嗓音冷不防浮出水面,黑死牟瞬间呼吸一窒。

随後是哒哒的小踏步声逼近,一双与黑死牟大小相同的手心握住了他已然僵硬的臂腕。

与记忆中的温热相异,黑死牟觉得此刻贴近自己的温度烫得吓人。

「兄长?」

耳畔边再度传来了那熟悉的嗓音,黑死牟木然转身。

倏地一双深邃红瞳映入眼帘,与记忆中相仿的幽暗无神此时带了细微的涟漪颤动,悬挂在其耳边的日轮花扎随风轻晃,晃进黑死牟的眼底同样掀起一阵涟漪颤动。

那具体成了形的日轮并非错觉,而是携带其独有的炙热温度,连同那双魄人心魂的红瞳一起,真切的将自己团团包围起来。

***

当童磨听闻殿堂外边有热闹可以看而拉着玉壶赶过来时,瀑布边已经聚集了大大小小的众多妖魔鬼怪,数百对好奇的双眼齐齐看向中央,在那对同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孩童之间来回逡巡。

一看见那状似神游,双手却死命拉着黑死牟臂腕不放的红瞳小孩,本来还在远方的小小童磨随即拉起自己的裤管,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中央。

「哎呀~这不是鼎鼎有名的缘壹大人吗?」他朝着那几乎要黏在黑死牟身上的孩童施了个极为夸张的礼拜,而後灿烂笑道:「在下名唤童磨,是黑死牟阁下的同僚,本座已经久仰缘壹大人的尊名多年,此刻见到您果真就如传说中的一样沉潜内敛,眉宇间自带浩然正气呀!不知缘壹大人能否抽空同本座分享一下当年您与无惨大人的孽缘经过--」

童磨话还没说完黑死牟已经一掌挡在了他面前,其被紧抓着的臂腕向後一摆,顺势将面无表情的胞弟护在了身後。

「你不要...在那边...讲些毫不...正紧的...缘壹他...没有...前世的...记忆...」

「诶疑?!竟然有这种事?还是说...缘壹大人就和玉壶一样,转世的途中撞到头了不成?」童磨不知从哪拿出了把金色摺扇浮夸一挥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七彩瞳眸一闪一闪的,莫名有种兴灾乐祸的感觉。

黑死牟听了沉下脸来。

「缘壹他...作为人类...就是活到八十岁...都拥有神一般...至高强大的剑技...在转世的...过程中...撞到头这种事...怎麽可能会...发生在...他身上...?」

闻言童磨眉间动了动,随後摺扇一收,当即换了张无害笑脸,开口哄道:「黑死牟阁下说的是~毕竟是连无惨大人都惧怕的存在呢!本座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此时黑死牟的脸色缓和了些,他侧头看了看身後自唤过两声兄长就没再出声说话的缘壹,而缘壹也正一瞬不瞬望着他,他试着抽动自己被箝制的臂膀,却反而被抓得更紧了。

黑死牟叹了口气,复又转头沉声问道:「是谁...带这孩子...来到...山里的...?」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木灵和山彦纷纷开始鼓噪起来,大大小小的身躯似波浪一般载载浮浮,摇摆不定,自牠们口中发出了树林与山谷交织不断,此起彼落的回音声响。

黑死牟敛起眉眼。

「这问题...很难...回答吗...?阿墨...你说你...刚才...看见...谁带孩子...回来了...?」

「呃...黑死牟大人,我--呃...」

突然被点名的阿墨心头一惊,支支吾吾话都说不完整,随後竟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黑死牟皱起的眉头更深了。

「你们...到底是...怎麽...?」

本来在一旁观望好戏的童磨终於看不下去,他端正了头上的莲华帽冠,秉着作为教主须得维持教内和平的使命跳上前道:「哎呀黑死牟阁下您可真是~牠们是被您所散发的怒气给吓到啦!」

在妖魔鬼怪意识到危险而感到惧怕时,牠们会倒退回最原始的样貌,发出最原始的声音,世人皆以为牠们是为了达到威吓敌人的效果,实则是牠们的心神开始混乱不定,无法集中力量继续维持化形。

「什麽...?」黑死牟愣了愣,随後反应过来开口道:「不...我没有...」

「您当然没有啦~」童磨抢下黑死牟的话尾,接着面向他正在瑟瑟发抖的众信徒们笑道:「本来黑死牟阁下就比较严肃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先前你们带孩子回来玩耍几天他也不会阻止,只是你们这次拐了人家弟弟来,家里的双亲找不到孩子想必会很担心的,所以他才急着想理清状况,对吧黑死牟阁下?」

面对朝自己眨眼打暗号的童磨,黑死牟嘴巴动了动似想再说些什麽,最终只是抿起嘴点头默认。不想在其身後始终静默不语的缘壹竟开口说话了。

「母亲大人三个月前已经过世了,父亲大人带着属下出远门,到现在还没回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彷佛在述说由没意义单词串连起来的句子。

若黑死牟没有记错,前世母亲的死对缘壹来说影响很深,因为那意谓着他历经无尽离别的开始。

这一世的境遇虽然有些转变,可并不影响母亲对缘壹的重要性。

「缘壹...你...」黑死牟话起了头却又马上沉寂下来,

安慰他人这类的事情本属童磨所擅长,前世向来独来独往的他,从来就没有遇过需要自己来慰藉的时候。

何况,若是言之无谓,那麽倒不如就别说了。

黑死牟重新拾起目光,这时他发现缘壹竟还穿着那套赭红色的破旧短衫。

「缘壹...哥哥离开...家里之後...你还...住在那...三叠小屋...里吗...?」

然後他感受到抓着自己臂腕的双手突然间收紧复又缓慢渐松,接着是胞弟没有音调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兄长,缘壹可以来山里和您一起住吗?」

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听不到正面应答,亦无从窥见其起伏情绪。

就算跨越了另一个时空也没有任何改变。

可这样历经了前世近五百个年岁,褪去了过往所有忌妒的,愤恨不堪的情绪,而今重新面对眼前这双静谧无波的红瞳,却也实在掀不起黑死牟的任何怒气了。

他开口换了个问题。

「缘壹...你是在哪里...遇见...牠们的...?」还不知道是哪一只小妖所为,黑死牟只得概括环指着近前一整群的木灵和山彦。

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的众妖怪之中终於有个木灵跳了出来,只听那个名唤小白的木灵唯诺道:「黑死牟大人,我们发现缘壹大人的时候已经是在外围的树林里了。」

「什麽...?」

黑死牟心上一惊。

虽说这秀峰深处还有许多不为所知的妖魔鬼怪,甚至道行甚高的食人妖鬼,可这半年来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双方皆未出过什麽乱子,若缘壹是被那些未知鬼怪有意吸引而来可就危险了。

「缘壹...为什麽你...会来这...林子里...?」黑死牟朝缘壹问道。

「缘壹以为兄长离开家里是去到寺院里了,所以和大街上的人问了前往寺院的方向,有几个大哥哥跟我说寺院是在鸭川的另外一边,要我过桥一直走就会看见了。」

「大哥哥...?」

「嗯,大哥哥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他们背後的竹篓上面还挂了很多漂亮的铃铛。」

「...那个给你...指引方向...的人...是不是有双...特别狭长...的眼睛....?」

缘壹点点头。

「他还跟你...说了...什麽...?」

「大哥哥还问我有没有其他兄弟,我便说了是要去寺院找兄长您。」

「...」

黑死牟面色沉了下来。

在重生当晚与那细目少年的短暂孽缘对他来说不过过眼云烟尔,可对那嚣张跋扈,平时总是被旁人吹捧上天的少年来说,就是时隔半年的时间,想必仍是个屈辱难忍的污点吧,或许那晚过後他曾派出人手大街小巷寻找自己的踪影却苦无结果,而今一个活生生的报复机会送上门来,他自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眼下是缘壹平安无事来到自己面前也就罢,若是出了什麽意外--

黑死牟闭上眼睛,握紧拳头的手心微微颤抖。

如果说一开始到刚才都没有童磨所谓的怒气生成,那麽现在的他不仅是怒气,连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黑死牟阁下?您还好吗?」

此时一个沉稳柔和的声音在黑死牟耳边响起,安抚意味十分明显,他缓缓睁开双眼,近前正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小教主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嘻皮笑脸。

「我知道...没事...」

童磨重新端起笑脸没再多说,黑死牟亦明白他脑中思量。

现在他们身处魔界地域,貌似与人界相对而立,实则屈居弱势,眼下存於山间的妖魔鬼怪与住在京城里的人类虽然相互惧怕着,可总有一天人类会解下自己设在桥上的结界,踏上魔界领地率先侵略。他们有十足的自信能够赢得胜利。

因为百鬼终究只能夜行,而人类被允许接近光明。

只是距离那个时刻的到来或许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魔界的妖魔鬼怪不主动大规模伤人,起码在平安这崇尚和平。远离杀戮的时代不会有什麽重大改变。

那细目少年作为御用阴阳师的侄子,黑死牟自然不打算再与他生出什麽是非,纵使那被唤作叔叔的阴阳师看似明理,却也不保证他不会受到细目少年的片面之词所影响。若是遭来阴阳师过桥关切,不说大肆降妖伏魔,仅是破坏原先保有的平衡都可能使多年後的冲突提前发生。

即便居於此处的前世上弦们保留了原有的血鬼术能力,可到底还是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不超过百年的时间他们便会死去,但居住在这秀峰里的众妖魔鬼怪可就不同了。

最重要的是,这一世的他们已经不想再重拾那腥风血雨的杀戮战场了。

黑死牟臂腕一摆,将开始观察周遭妖魔鬼怪的缘壹重新带至身前。

「缘壹...切记下次...不可再随便...听信...陌生人的话...尤其是...这次遇见的...大哥哥...知道吗...?」

「可是大哥哥说的没错,兄长确实是住在鸭川对岸的寺院的。」

缘壹歪着头,其深邃无神的眼眸稍着点疑惑。

「...总之...听哥哥的话...就对了...还有...不可再这样...随意就出...家门...即便父亲不在...也不要给...家里的...仕女仆人...添麻烦了...」

缘壹轻晃着揣着自家兄长的臂腕。

「兄长,缘壹不能留下来吗?」

黑死牟很快摇摇头。

「不行...你现在就得...回家去...晨曦已经...破晓....若是家里人...发现你...不在房里...可就糟了...」

「可是我--」

「不行。」黑色牟说得斩钉截铁。

缘壹还想说些什麽,却见眼前兄长态度坚持,遂闭上嘴巴低下头来,其样子沮丧,紧握着兄长臂腕的双手却未曾松开力道。

黑死牟叹了口气,空着的手轻轻抚上胞弟的一头乱发,那乱发的触感蓬松乾燥没有一丝油腻,还微微带着股草香,其身上穿着的赭红短衫虽然破旧,却并不肮脏。

虽说自己的离去似乎没有让胞弟搬进主屋得到父亲的青睐,可起码还是有被基本照顾着。只要父亲对缘壹还存有最起码的责任心,那麽剩下的由他来处理便行。

「你先乖乖...回家去...哥哥...会找时间...回去...看你的...」

缘壹听了抬起头来。

「兄长离开家之前也是这麽说过的。」

「...这次哥哥...是说真的...不食言了...」

「真的?」

「真的...」

感觉到缘壹在臂腕上的力道开始松脱,黑死牟心上也松了口气,於是又开口道:「那--」

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完全,松开手的缘壹已经张开双臂,整个人朝他扑了过来,那熟悉的温热霎时拥抱全身。

猝不及防,黑死牟倒吸了口气。

「兄长这次不可以骗缘壹喔。」

耳畔边响起胞弟带着吐息的低语,那温热彷佛渗进黑死牟略微白皙的肌肤,很快便透出整片带粉的红色,经由脖颈传向了脸颊。

此时不远处的妖怪群又传来此起彼落,夹带着明显惊讶的回音交织,接着是童磨充满欢笑的声音响起。

「哎呀时间已经这麽晚啦~大家还不快去干活了?不是说要给本座找找辽望台的建造材料吗?」

那说话的情绪过於激昂,黑死牟很快回过神将黏在自己身上的胞弟摘了下来。面对那双近在咫尺的红瞳,他强作镇定咳了一声。

「缘壹...你这般...成何体统...?下次...断不可再...如此胡来...知道吗?」

「那兄长--」

「知道...知道...哥哥不会...骗你的...」

黑死牟不愿再搅进那汪静谧,稍稍别开了视线。

接着他重新正了神色,转身嘱咐阿墨用原形送缘壹下山,此时他状似无意将食指抬起,在脑际边快速转了几圈。

阿墨轻轻颔首,随後一株拥有双直立长腿的高大梧桐树出现在了大家面前,其无节的树干平滑翠绿,枝叶果实繁盛一片葱郁。

黑死牟牵着缘壹来到梧桐树前,忽而他想起什麽,仰头说道:「等等...改送这孩子到...家门口好罢...这时间...照顾他的侍女...也都该起床了...」

「嗳疑?」

阿墨歪着一整头沙沙作响的枝叶,显得有些惶恐。

虽说山下人类大都看不见牠,木灵也并非不能在太阳底下现身,可深山毕竟多有天然遮掩,下了山倒也罢,可若是在毫无遮蔽的人类大街上...

「这你...放心...我们的教主...会给你...画张...护身符的...」黑死牟说着人转向此时仍旧笑脸盈盈,被只山彦载在毛茸茸背上的童磨,目光冷峻。

「哎呀这个简单~」童磨咧嘴一笑,手伸进衣袖就拿出了张写着朱砂文字的符纸,「瞧~眼下本座就有张护身符放在身上哪!」

待阿墨接下符纸藏於心窝处,牠伸出一丛枝叶正要将缘壹扛到肩上,此时黑死牟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等...」

阿墨停下弯腰的动作,缘壹亦重新转过身来,只见自家兄长手朝一旁石桌上的盒笼拿起个肉包子。

「这肉包...带着...路上吃...别饿着了...」说着黑死牟将肉包好生放到了缘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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