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四章、憶從前 (4)

走及奔马地来到老地方,苏曲乡对着目标人物最後出现的地点,咬下笔帽,规划搜人路线。

四月薰风吹皱了她的衣裳,正愁要择哪条路行,手机就响了。

「小曲,到了吗?」是顾璟,她经由学长介绍而认识的社工。

「到了。」苏曲乡用肩夹着手机,「把这桩事交给我真的好吗?连你都劝不动了。」

「你想我怎麽回答?」顾璟暖声问。

苏曲乡默而不语。

「没问题的,曲乡。」顾璟说:「你们有过相仿的经历,所以比我们这些人更有机会走入他的内心。」

相仿的经历?

苏曲乡仰起头,见行道树上有斑鸠安栖,一如高中时在走廊上孵育幼雏的鸽子。

细数过往经历,十有八九是破事儿,明明是糟心又难过的事,她却受其奴役,就连夜晚的影子都活成了它们的样貌。顾璟是除家人以外,少数知晓她往昔的人,但她接纳她,试着领她去看看长空如洗、一碧万顷,这些,都和那男人当年的作为殊途同归。

差别在於,他对她所知的,并不如顾璟多。

一番鼓励後,顾璟挂断。

日头荼毒下,汗水滚落额际,一滴垂在眉尾,另一滴掉得极快,滑向她的唇角,咸味入口,裹缠舌尖。

来到一个不算熟悉的交岔口,一边是顾璟前天找着那位街友的街道,一边是彻头彻尾的反向。

她毫不犹豫地转往反向。

接着,她遇上一个似AVG游戏的难题──红砖楼把路劈成两条,非左则右。

她呆站了几秒,许多人行过她身边。

犹记大学第一年,王汶带她来这开开眼界时,她说了句让她再三回味的话:在这你什麽人都见的到,「形形色色」这成语可谓真实了。

真的,什麽样的人都有:骑楼下游民呼呼大睡或讨钱;透水砖中央,举牌人扬声招客;穿着火辣的姑娘逛街,带妆的男孩高视阔步,把整城市当作T台。

这些事物在她高中前仍未入她的眼界。

一切都崭新的不可思议。

苏曲乡的思绪逐渐游离星奔,景物涣散难以辨识;就和初来乍到世上的新生儿一样,她对周围所有都觉生疏和惧怕。她从来无法在骈肩杂遝的地方独自待上半小时,五光十色、纷繁人群,皆使她畏怯。

声色犬马之中,她亟欲清醒。

唯一的例外,是书店和戏院,在那儿,人们不会带着有色眼光审视她,因为他们有能专心凝神的焦点──书籍和电影。

她过慢的脚程在这显得不合群,直到一道声滑入耳蜗,她才回了神。

她循声去看。

「大叔,你不能在这睡,会碍到我们做生意的。」

骑楼下,门脸不大的咖啡厅外坐着个蓬头垢面的大叔,苏曲乡定睛一瞧,觉得他和自己要找的人根本是刻自同个模子。

真好,竟直接送上门来。

「谁跟你睡!我不就坐在这吗?这样也不行?」大叔气噗噗。

「不然您去那边躺也好,我替你把纸箱收一收,您过去吧。」年轻的服务生再三拜托。

「谁理你啊!」

服务生压着不耐,好声好气地劝:「待会店长出来就不是这麽客气了,算我求你了,大叔。」他要提起他,被他一掌拍开。

这一拍,把他的好性子也拍没了。

苏曲乡在服务生动怒的前一刻,及时上前:「我和这位大叔说看看,你先进去吧。」

服务生眉目生惑,不信任眼前纤弱的女孩。可咖啡厅今日客潮多,他思来想去,还是妥协了:「我十分钟後再出来看,先交给你。」

苏曲乡给了他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谁啊?」服务生入内後,大叔充满戒心地瞪着她。

苏曲乡从不拐弯抹角,她蹲下,开门见山地道:「顾璟差我来的,知道我在说谁吧?」

明表着,装疯卖傻无用。

大叔嗤笑:「派了个姑娘过来,以为凭你就劝得了我?」

苏曲乡不解自己和眼前的男人会有何种类似经历,从三两句对话来看,她和他的性格可说是霄壤之别。

她想,好说歹说於他铁定不管用,乾脆直白一些。

「你和清洁公司的人为什麽起了冲突?」

大叔忽然望向她。眼神直穿入她眼底。

是她发言失当?还是?

大叔盯着她:「小朋友,你是第一个谈起这事,却没用『你为什麽打人了?』这种句子来问我的。」

苏曲乡微抬起脸,这让窗内人看清了她的面容。她淡淡地道:「事出必有因。」纸上备注的,的确是他打伤了主管,但在缺少其他资讯的前提下,她担心过於尖锐的问句会成为不明不白的指责,如此,对方就更不会想敞开心扉。

当人处在高度的戒备下,任何出口的话都有可能是包装过的谎言。

「你想听事情经过吗?」大叔问。

苏曲乡点点头。

大叔掌心一摊,上下摆了两下:「让我填饱肚子再说。」

「晚上不是会发便当吗?前面街口就能领了。」

「要或不要,由你选。」大叔哼哼鼻子。

她觉得他好幼稚。

「就两百,够吃了吧?」苏曲乡摸出钱包,岂料大叔一把夺了去,她都懵了。

他拍拍屁股起身:「陪我逛吧,路上同你说。」

苏曲乡眼锁着自己的钱包,无奈跟上。

程冻坚信自己没认错人。

「认识的?」董姨打趣,「盯着一个姑娘这麽久不太妥啊。」

刚回位的卞一檀因董姨的话而看向他。

程冻坦荡地答:「早上带去看一檀房子的房客。」应对董姨,他早是得心应手。

「看完的结果如何?」董姨啜了口咖啡。

程冻抓了抓眉毛:「难说啊。有两个挺喜欢的,但刚刚那个我不太清楚。」

「连你都看不透心思的人一年没几个吧。」董姨笑。

「算了,不知道是学生太怕闹鬼还怎样,有时说好了过几天又反悔。顺其自然吧,这事强求不来。」

卞一檀靠着椅背,忽而留意到外面的纸板上无人:「那位先生被请走了?」

「是啊,给一个女孩带走了。」程冻说。

卞一檀牵回视线,见三人的水杯都见底了,便招来服务生添水。

「话说回来,这年头竟然有年轻人主动去和街友搭话。」董姨搅着空玻璃杯内的融冰,慨叹道:「在这闹区会停下脚步的本就没几个,偶尔给块铜板就很不错了。」

闻言,卞一檀几不可见地皱起眉。

他喝了口水,放杯时没捏好力道,撞出一记不小的闷声。

自做完角膜移植手术已过去四个月,他在室内仍习惯戴着墨镜,多人同行时依然寡言,座位永远挑在窗边。他还没走出失明给他带来的阴霾,他仍徘徊在那无光的九年,尤其忘不了最刻骨铭心的那一年。

三年里都有她,要论情重,还是那一年,她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年。

外头,日光炽热,他在脑中拟过多种她真实的皮相,有照着学生间流传的版本拟的,有她的堂弟略提一二拟的,还有……自己想像的。他看着红砖道上依偎粘连的小情侣,是男孩在逗女孩,把一个小物事举得高,女孩蹦跳着要拿,结果拐了脚,男孩忙单手捞住她,不玩了,屈膝问她伤到没有。

外头,是日光炽热……

「一檀?」董姨关切道:「不舒服?」

卞一檀摘下墨镜:「头有点儿晕。」按完一圈眼骨,他重新戴上,「里面太闷,我出去走走。」

董姨让程冻坐着,接着送他到门外:「阳光大,你走骑楼吧。」她对了下时间,「待会搭我的车?」

「程冻的,要顺路一些。」

「行。」董姨说:「那就这集合吧,有事手机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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