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四十二章、前行的勇氣 (3)

自降世的那刻起,首先触着的爱源於父母,但她在这方面得到的十分破碎,每一次落在她肌肤上的耳光和抽痕,都一再地将她认知中那不堪一击的亲情摔得更烂。

苏曲乡摸着下臂上被那逃家的男孩所划出的割痕,光泻在她背上,把久远的记忆一并送来。

在鸭子打架的振翅声中,她望见那天父亲烂醉如泥地归家後,伸手向母亲讨钱,但母亲拒给时的情景。

「不」字的出口,等同断了父亲在酒力辗压下细如蛛丝的理智线;他面色骤变,先是抓过脚边的童军椅朝母亲扔去,随即抄来笔筒里的美工刀,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拽到自己膝前。

石火风灯间,她成了父亲利刃下的人质。

苏曲乡已经忘了母亲当时的神情了。但她记得刀尖刺着她的颈侧,也记得自己柔皙的皮肤与之抵抗。

体内的血流沸腾着,全往刃下滚,好似急着从那破肤冲出。而她越是挣扎,脖子就越发燥热,她的懵懂无知正逐步将她逼入险境。

蓦地一吼,母亲喝斥她让她不准动,紧接着是东西被摔碎了的巨响冲破耳膜。父亲委实吓到了,因为母亲很少反抗他。

她逃出了刀刃的囚禁,然後是母亲手中的温热感扩散於颈间,跌坐在母亲的怀里的她,瑟瑟抖着,像吹了一整个冬天的风。

不久,身着蓝衣服的舅舅偕同他的搭档来到她家中,他和母亲没有说上话,全程都是他的搭档在处理善後。待他们走後,她问母亲,那不是舅舅吗?为什麽你都不理他?母亲摸摸她的脸,眼里装着年幼的她无从解读的讯息,她觉得母亲看起来很难过,於是也将小手贴到她脸上。

她浅浅地笑开,露出了下排的缺牙,这一刻,母亲哭了,可是她不懂她为什麽要哭,只能紧紧抱住她。

在这之前她曾见过舅舅几次,是小年夜时见上的。他会拿红包给她,厚厚的一叠纸钞对她而言是一笔沉重的数目。母亲总会替她接下,要她说谢谢和一句祝福的话。

等她长大後再回想,就发现其中的不同。和其他亲戚拜年时,母亲的开头总是:跟「谁」说声谢谢。但面对舅舅时,母亲不会这样要求她,母亲从不叫她喊「舅舅」。

父亲短暂入监的这年,是舅舅最後一次和她们一块过小年夜,在那之後的新年假期,她没再见过他。直到高三那年,一桩本该与她无干的事爆发且波及到她时,坐在她对面为她作笔录的人,正是与她阔别近十年的舅舅。

多年後再逢的亲人,没有欢喜,也没有嘘寒问暖,只有秉公办事、僵硬又无趣的一问一答,而她只想赶快离开那令她窒息的囚室。

苏曲乡跺了跺脚,驱走在她身边周旋的蚊子。看了眼手表,才过去七分钟而已,估计卞一檀还在回来的路上。

几对老夫妇自她面前走过,如帆船过境,水痕不复见。鸭子叫声歇了,她起身走到池塘边,望着水底静止不动的花色鲤鱼。

如果是白日,她应该会去买一罐鱼饲料来喂牠们。

她轻手轻脚地蹲下,没惊醒酣眠中的野鸭。

过了会儿,不远处起了动静,鸭子被吵醒,啪哒啪哒地跳入水池里。

苏曲乡顺着声音的来源去找,看见被叶丛挡住半身的卞一檀前方站着个女人,两人说着话,可距离太远,她听不见。

她走入黄澄澄的光影下,想看清女人的面貌,卞一檀也注意到了她。

这头,林歌的耐性近乎用罄:「我跟你说话,你在看哪?」等不到卞一檀的目光回归,她也回过首,狐疑地瞅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孩。她谛视了卞一檀几秒,朝女孩迈去。

「林歌。」卞一檀抓住她。

林歌挣开他的手:「是因为她,所以你才连晚餐都不和我们一起吃?」

「是,但我老早就说了我不一定会去,这你跟庄睦都很清楚,是要我重覆几次你才听得进去?」卞一檀被她的咄咄逼人磨得好脾气也不堪用。

林歌气得五指紧收,甩头就朝苏曲乡走去。细高跟敲在石砖上的声又响又脆,妆容艳丽的她,顶着张冷若冰霜的脸来到苏曲乡前方。

那样的眼神苏曲乡很熟悉,她知道,接下来不会有好事。

「你和阿檀什麽关系?」林歌单刀直入。

苏曲乡滚了滚喉,实不相瞒:「他是我高中老师。」

震惊须臾即逝,接着而来的就是讽味浓厚的笑意:「老师?」林歌把头发撩去肩後,耳上花里胡哨的挂饰随之摇艳,「都毕业了,你们还有在联络?」

苏曲乡没则声。

她怕自己答得不好,会令她浮想联翩,但事实上他们这三年来未始有过联系。

卞一檀经过林歌身侧,把苏曲乡拉到自己旁边,对着林歌说:「我们之间的事不必牵扯到其他人。」

林歌望着卞一檀墨黑的瞳眸:「行,那你告诉我,你今天和我说的那个人是她吗?」

「是。」卞一檀答得不假思索。

林歌瞳孔一震,她觉得他彷佛变了个人似的。眼前的他太过陌生,像是人生中若昧平生的过客:「阿檀,她是你的学生。」她瞟了眼苏曲乡,眼神尽是不屑,「你不要跟我说,你当时就喜欢她了。」

苏曲乡被这句话一刺,倏地抽出被他拉着的手。

卞一檀低了低眸,除此之外再无动作。

林歌固然看见他俩各别的反应,这下将矛头全转向苏曲乡:「你呢?从那时候就喜欢『你的老师』了吗?」她往前一站,狠睨卞一檀,但毕竟是还爱着的人,她无法对他做出过激的举止,「我挺好奇的,是你先离开他,还是他主动离开你的?」

苏曲乡的双手陡然脱力,一吸一吐中都隐隐发颤。

林歌问的,恰是她最害怕被问起的问题。

「希望你不是因为他看得见了,才回来找他。」林歌说完,又看了看卞一檀些许凝重的脸庞,她不带丝毫热度地一笑,在他耳旁轻语几句,拂过他身,隐没在公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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