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晌午,项家麒陪着成钰在屋里坐着,两人围着炕桌嗑瓜子聊天。项家麒爱吃五香的,成钰从小吃甜味的瓜子,可是北平找不到,项家麒特意让厨房自己炒的,又甜又香,还有些奶味。
天柱在屋外探头,被项家麒叫住。
“怎麽了?”项家麒问。
“爷,陈锡明来电话,说请您去福运楼。想约着您去唱一出。余老板也在。”天柱隔着门说。
“不去!”项家麒挥手答得乾脆。
“怎麽不去了?好久没唱了,总在家待着,不闷吗?”成钰问。
“你这不是有身子了吗?”
“是我有身子,你又没事。”成钰笑着用手绢帮他擦嘴角的瓜子皮,接着说:“去散散心吧。我不用你总陪着我。早去早回就行。”
项家麒放下瓜子:“真的?”他何尝不想去,他和白寿之,陈锡明三个人,过去一得空就唱几句。更何况今日余第岩也在。
“真的。去吧,回来吃晚饭。别在外面瞎吃。我怕他们的东西不乾净。”
项家麒这一下也来了精神,起身换衣服,临走又嘱咐成钰:“晚上的饭,让秀莲盯着点,给你单做啊。”
成钰点头,项家麒带着天柱离开。她发现自从自己怀孕,项家麒很小心她的饮食,在厨房给她开了单灶,不肯和二房混着用。这大房二房住在一起,却是彼此防备,不知能勉强到哪天。
项家麒一进福运楼,白寿之已经等在门口。
“东家,就等你了。今天来一出空城计怎麽样?”
这福运楼是余第岩自己的场子。在这一代不算最大的戏楼,但是场子设计精巧,雅座充足,很多要人喜欢来捧场。余第岩深得谭派真传,弟子也多。近几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不怎麽登台。只是偶尔指导徒弟,或者陪着票友过过瘾。
项家麒进了场子,看到陈锡明勾了脸,没穿戏装,正跑圆场。
余第岩在台下喝茶。项家麒走过去给师傅请安。
“从璧,好久没开嗓了吧!先喝一壶高沫,把嗓子烫开了。”说着一挥手,从後台转出一个面若桃花的男孩子,手捧着托盘,款款的走过来。
余第岩看了也一愣,有些不快的呵斥:“怎麽没别人了。你不去准备晚上的戏,跑到这来干嘛?”
那男孩子听了,脸红到耳根,放下托盘赶忙小碎步跑回後台。
项家麒拿起盖碗咗了一口,对余第岩说:“师傅,可就是这孩子?”
余第岩微不可见的点头。
项家麒凑到他耳边说:“我和二弟说了。让他不许再来捣乱。近来可收敛些了?”
师傅道:“好像真的有些日子没来了。兴许你这个当大哥的,说话管事。如今你爹不在了。项家毕竟是你管事。”
项家麒听了也稍稍放心:“师傅,我好久没唱了,怕给您丢脸。”
余第岩挥手道:“不怕,就是为了玩。能唱几句唱几句。”
此时白寿之拿来长髯,项家麒接过带上,几步上了台。後台胡琴开始走板。
项家麒不紧不慢的走到台中,持扇抚髯,不疾不徐的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还好,第一句没劈。白寿之已经开始叫好。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唱到後面,仍是有些气虚,但是师傅已经满意的点头。
“好,没荒废了。”
一旁画着大花脸的陈锡明说:“我看你这脸色,这走板,比前几年还好。莫不是有什麽喜事?”
项家麒用戏里的腔调大笑三声:“哈哈哈”紧接着又是西皮慢板:“我面前多了个知音的人。”戏里本是“缺少个知音的人”,被他这麽一改,大家自然是知道他为何意气风发了。
“是面前多了个可心的人吧?”师傅问,台上台下哄堂大笑。
福运楼大门外,看门人正一脸不耐烦的轰人。
“项少爷,今日晚上有要紧的戏折,各位角儿都准备呢,真的不能放您进去。”
项家兴一再拱手:“我就进去在旁边瞧瞧。我听说兰芝这几天受了风寒,我不放心,来看看。”
“爷,他没大碍了。这会儿子正忙。您还是改天吧。”看门人一手往门外请,项家兴脸上要挂不住了。
“呸,给脸不要。回回来,回回有托辞。”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身後的看门人满眼的轻慢。
项家兴状似死心,其实他还有後手。他不是第一次来了。知道戏院还有侧门,只是平时运泔水,臭气熏天。此刻他满心不干,也顾不得臭了,捏着鼻子闪进侧门。
溜进戏院,老远就听见里面笑闹一片。项家兴躲在一个包厢里,往外观察。只见台上站着穿着长袍的长髯公,看身量那麽眼熟,再听那声音,不正是自己的大哥项家麒。那人被众人簇拥着,随便胡唱几句,就有人叫好捧场。项家兴咬着後槽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看门的狗眼看人低,不让他进来,说里面有正经事,原来就是陪着他那花花公子大哥票戏。
再往後台看,项家兴不由得怒火中烧。只见他心心念念的兰芝,正躲在後台的幕布後,痴痴的往外看。那一对杏眼,一直就没离开项家麒的身上。
项家兴随手抄起桌子上的一张戏单,双手把单子撕得粉碎。
“项家麒,你不让我来,合着是自己要来。和我抢人,我更你没完!”
项家兴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麽回家的。一路上,拉黄包车的师傅,仿佛代替了项家麒,挨了好几顿骂。一会儿嫌快,一会儿嫌慢。拉到最後,那师傅都不知该迈哪条腿跑了。
气冲冲的回到院子,进了屋门,就开始由着性子砸东西。
“哎呦,这是怎麽了?”媳妇桂云一边躲,一边惊叫。
“都是那个项家麒,我和他不共戴天!”
“你和大哥有什麽过节吗?”桂云不解。
项家兴想了想,真正的过节,不能和她说。只能托辞:“他欺负我们二房不是一天两天了。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把我们当人!”
桂云倒是深有同感,赶紧诉苦道:“可不是,同样是有了身孕。他大房的媳妇怎麽就比我高人一等。单起炉灶不说,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下个星期家里要宴请银行的董事,所有零碎全交给我们做。我挺着个大肚子,又是采买,又是拟功能表,今天险些把腰扭了。”她一边说一边锤腰。项家兴仿佛没看见一样。
桂云见项家兴不再扔东西,才安心坐下道:“老爷还是心慈手软。当初他给家里惹了那麽大祸,把那个朱儿娶回来,老爷那一脚,还是不够狠!”
项家兴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却又赶紧掩饰,他不耐烦的对桂云低吼道:“爷们家的事,不要嚼舌根子。出去!”
桂云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讪讪的一甩手,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