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总编想见您。」一早,听到助理编辑小尹的转告,我的表情立即垮下来。
总编每次见我一定是希望我负责哪个很主流的作者,也许是畅销排行、名人出书、社群流量网红等,的确以现在的出版业日渐萧条,想要维持下去,不可缺少这样的作者,但──我还是很渴望,可以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书。
开门进入办公室後,先不说乌烟瘴气的烟味弥漫,看见他翘着脚的在看着漫画哈哈大笑的模样,就让人有冲动想把他从椅子上摔下来。
「赖大总编,不知您有何贵干?」我迳自在小沙发上坐下。
「喔,你来啦,今天看起来心情也很不好呢。」
「每次只要看见您,我的心情都好不到哪里去。」我笑咪咪地说。
「还是一样爱开玩笑呢,哈哈。」他厚脸皮地笑着。虽然他这麽不正经也没上班的样子,但必须承认,他的确很有领导能力跟发掘人才的能力,当然不可或缺的就是收贿的能力。
「我签到一个作者,一定要交给你。」
「不干。」我毫不留情的驳回。
「拜托嘛。」
「我不接受拜托。」
「帮你加薪?」
「我不缺钱。」
「不然再帮你加年假。」
「加了年假也不会让我休。」
「你一定会後悔的,这个作者可是很红的喔。」
「说来听。」这次我一定要小心别再中计。
「是『零』,爱情小说畅销榜的零!」
「……」那个零我注意过,可是却没深入研究过他的作品,因为他的书都只用他自己的照片当封面,书名也常取得狠心灵鸡汤,往往光看包装,就让我望着却步。
「你又收钱了?」
「钱这个字太俗气了,是心意。」
「……」谈判破裂,我起身就要走。
「我说真的,你一定会有兴趣。」他一改先前玩笑的口气,正经地说。我瞥了他一眼,每次只要他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就代表这个作者绝对有吸引我的能力。
沉默了一分钟,我们互相对看着,最後我松口:「丢过来吧。」
已经每天下班都持续在审稿子,现在工作量又更大了,当初赖狐狸说得好听,说我同意升主编的话,可以做更多自己喜欢的书,但事与愿违,目前我能做到真心喜欢的,实在寥寥可数。
毕业到现在五年的时间,这是我待的第二家公司,一般来说看在别人眼里,进公司两年的时间能升主编应该很棒,可是我的心愿就只是当个普通上班族,能看看稿子就好。
狐狸说,我拥有金眼,不知为何,被我看中的作品,都相当的有潜力。曾经我接手过一个出版了十几本书,却依然卖的不好的轻小说作者,但他只是输在封面和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文宣,加强这两方面後,现在已经是炙手可热,动漫公司争相抢版权的作者。
一整天都耗在看稿子和开会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我总是最後一个回家的人,常常回神整层办公室只剩我一个人。
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後,时间刚刚好,又是同一班公车的时间,只是今晚却意外地没遇见那男人。
一连三天,我都没再遇过他。
是搬走了吗?
还是去旅行了呢?
我不懂心里的失落是为何,可是更充满了不安,如果我再也遇不到他,那麽那句道谢是不是只能藏在心里了呢。
到了礼拜天,我早早就起来,我记得他曾说过他就住在隔壁街的那栋红色透天别墅。
忘了他是聊什麽提到的,但我就想去看看,看看就好。
特地买了一盒水果,我鼓起了勇气,「既然都买水果了,那麽今天一定要说。」没错,说完就好了。
然而远远的,我看到一个景像,心中不祥的预感直线上升,直到走近,看到灵堂棚子耸立在那,我的心跳加速起来。
有三个和尚在颂经,一个女人跪坐在地痛哭失声。
我怔怔地看着照片中的人,说不出话。手上的水果礼盒就这样掉到地上,但眼前的人们都太悲伤,没人发现。
女人的肚子稍稍隆起,是怀孕了吗……
而他,怎麽会呢……
死亡,又是死亡。
那天早上的平凡对话,一再重播,那天想说谢谢的冲动也一再满溢,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
就和老爸的死亡一样。
转身,我逃走了。在其他人发现我这个外人也很悲伤之前,狼狈地逃走。
「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我想起他那天晚上说过的话。
我独自坐在公车站牌前的长椅上,经过了几台公车都疑惑地在我面前停下又开走。
不知不觉,原来我已经那麽习惯每天搭公车,这名过於热情的男人会来跟我搭话,他到底都说了些什麽呢,我渐渐地想不起来了。
内心的逃避机制开启。
「去了彼岸了吗?」怎麽可以这麽任性的就去了呢?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如此单薄的连结,还来不及交错就消逝。看着那女人悲伤、痛哭、一蹶不振,我知道她很痛。我也只能旁观她的痛。
我也痛,痛的原因不是来不及说谢谢,痛的原因是我又再次与死亡面对面。
我讨厌现在胸口积满了遗憾却无处宣泄,我讨厌自己像个冷血动物连颗眼泪都嫌奢侈的流不出来。
紧握着钥匙圈,我想起了他告诉我这是羁绊,他代替了那个软弱父亲不敢说出口的话,他不知道的是,我多希望那个晚上是老爸自己告诉我,而不是一个陌生人。他不知道的是,我在那一刻甚至产生了些许归因错误,对他突然有那麽点心动。
不知道在那坐了多久,我才回家。
男人的遗照一直在脑海,跟父亲的遗照交互翻转。
这天,我又再次看了『生命中的美好缺憾』这部电影,我哭得乱七八糟。冰冷的始终找不到出口的自己,也唯有在感受故事的时候,我才能哭。一旦脱离了故事,我依旧只是个旁观者。
悲哀到连自己的人生都进入不了的旁观者。
就像小时候,参加母亲的葬礼一样,大家都觉得我年纪小,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所以才傻傻的站在那不哭。
大人不知道,我都知道。
我只是,进入不了这份悲伤。
我只能,旁观一切悲剧在我的生命里发生。
哭得停不下来,我不断抽咽,这电影始终那麽悲伤,结局始终那麽遗憾。
*
「主编,你还好吗?脸色好差喔……」小尹在看见我双眼浮肿又黑眼圈的模样,关心地问。
「帮我买杯双倍咖啡。」
「好……请问,是失恋吗?」
「小尹……」她总是这麽不会察言观色。
「抱歉!」她慌张地关上办公室的门,我则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桌上摆了一份稿子,作者简单的一个零字让我想起了和狐狸的约定。
可我现在却没有那个心情看,一整个早上我除了开一个会议和审了一个提案之外,什麽也没做。
中午休息时间,我一个人到顶楼透气。
从二十几层楼高往下俯瞰,一切都变得很渺小,女人痛哭的模样又出现在脑海,她那麽悲伤,可是这个世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依然故我地日复一日,好像她的悲剧只有她自己能明白。
「所以,我死了的话,也是如此吧。」甚至连个会为我悲伤的人都没有。
靠着栏杆,我不自觉地将身体往下压,想像着掉下去的话是什麽感觉。
「你死不死不关我的事,可是你可以不要在这里死吗?会影响我美丽的画。」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我转头一看,是一个带着灰色扁帽,有着棕色长发的女孩,她的眼神里透露着一种孤傲,她的面前摆了一个画架,而且正在作画,我刚刚居然完全没发现她。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现在我希望你离开。」女人毫不客气的说。
「这里是办公大楼,外人禁止进入。」
「你应该要怪你们的管理员怎麽这麽不小心,而不是怪我。」
好个理直气壮。
「你在画什麽?」我突然对她有兴趣了。
她翻了个白眼,「为什麽你这人废话这麽多呢?看也知道吧?这里是取85大楼景最好的角度。」她双手比出一个框框,对准85大楼。
我走到她後面,让出所谓的角度,才发现她的画出乎我意料的精致,那已经不是栩栩如生了,她居然能把那麽乏味的景致,画出一股凛然的韵味。
「我就算跳下去,也不干扰你的画吧?」
「错了,你跳下去的印象会印在我的脑海里,进而干扰这幅画的气度。」她停下手,「现在跟你说话也影响我了,今天不画了!」她开始收拾东西。
我耸耸肩,本来就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搭话的我,觉得已经到极限,转身就要走。
「喂!站住。」她喊住我,「现在是午餐时间,不如我跟你当个朋友吃个饭吧。」
「我不太想。」
「不,你想。因为我可是未来的毕卡索,你不会後悔的。」她将画架一扛,自以为帅气地说。
「你们的员工餐厅好像挺好吃的,就吃那个吧。」
「等等……」她根本无视我的意愿,就把我拖去餐厅,而且结帐时还大辣辣的说是我的朋友,一点都没想把钱包拿出来的意愿。
这人是土匪吗?
她一口气点了两碗猪排盖饭,很开心地大快朵颐,我则被一些同部门的人不断投射好奇的目光──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我和别人吃饭吧。毕竟平常我是拒绝和人同桌的。
「你的职位应该很高吧?」她突然说。
「只是个主编。」
「喔、那就是难相处了,难怪大家不想和你对到眼。」
「吃完了饭就请离开吧。」
「那你为什麽会想要死啊?」
「可以请你闭嘴吗?」讲那麽大声是怕别人听不见吗?而且我没有想要死……
她放下了筷子,眼神突然很认真,「一般来说我很讨厌管闲事的。可是……看在你这麽大方请我吃饭的情况下,我就给你特赦吧。」
「啥?」
「主编的话,想要翘个班应该也是可以的吧?」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就这样被拖着就走。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