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依。」
伴随着温和的声音踏入室内的,是他的堂哥,毕西尔,也是他最信赖的得力助手。
他向来人投以浅浅一笑,接着放下手边正在批改的公文,示意毕西尔和随後进来的老师及棱就坐,并亲自起身泡茶。
「咦?缇依,我不渴,不用泡茶……」
「我知道你不渴,但我渴了。」
他微笑地回了句让他的表哥满脸通红的话──不管认识了多久,他的表哥脸皮还是这麽薄,欺负起来还是这麽有趣。缇依承认自己有点坏心,不过他也没有要改的意思就是了。
「陛下,我有那个荣幸可以享用一杯陛下亲自冲泡的茶吗?这若回去说给其他天行使听,也算是一笔光荣战绩呢。」
加上棱表情愉悦的应和,缇依看见毕西尔的脸又红了几分,这才心满意足地为客人们各倒了一杯茶──当然没漏掉毕西尔,不然他可能会因为羞愧而冲出去了。
「缇依,关於人员调整的部份,早上的时候我和棱已经做了新的调整,针对上王、克薇安西亚、皇后及殿下的部份加强了护卫,你先看看吧。」
一向不苟言笑的国师没有参与戏弄毕西尔亲王的游戏,而是严肃地拿出一份人力配置图交给缇依,後者也褪下适才玩闹的态度认真以对;之後四人开始热烈地讨论五天後的庆生大典,不过缇依还是把主导权交给国师和毕西尔,棱则是後备的安全部属和警卫工作的执行,他则是居中协调者,除非必要否则他鲜少开口,多数时间他只是专心听着其他人的讨论而已。
正在王宫周边配置图上笔划着的毕西尔,提出的注意事项及想法常常让缇依感到佩服;毕西尔的心思很细腻,总会注意到一些看似枝微末节、但实际上却是举足轻重的事情,以前他的才华因为他温吞又不善於跟人争取表现的个性,一直不被人所知,一直到缇依登上王位後,提拔他这位青梅竹马、常常指派他重要的任务,毕西尔的能力才终於被人所肯定。
如今一想到当初那些极力反对自己重用毕西尔的大臣,当听到毕西尔成功完成任务时露出的吃惊又愚蠢的神态,缇依就觉得可笑;他从小跟毕西尔相处,对於对方的能力早就心里有底,可惜毕西尔个性懦弱,死也不肯发挥出自己的能力,两人以前就因为此事吵架过无数次,通常都是缇依自己一个人发脾气,毕西尔默默承受但却还是改不掉,时间久了,他也就放手不管了。
但是,缇依当然不会甘心就这样放着大才不用,所以他一登基就无视众人眼光,迳自授与毕西尔重要的官阶,而毕西尔的表现也从未让他失望。
他凝视着毕西尔专心讨论的侧脸,对方眼中散发出坚定又炽烈的光芒,那是连以往的缇依也很少见过的表情,却让他有种为之骄傲的满足感。
瞧,这不是很好吗?让大家都认识你、肯定你、欣赏你,然後──站在我身边,一起协助我治理国家吧!
「你说缇依的灵魂……睡着了?这是什麽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啊!既然身体都可以睡觉了,灵魂睡着也没什麽奇怪的吧?」
「不,我的意思是,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缇依的灵魂会……」菲伊斯皱紧眉头,想把问题好好厘清,不过噗哈哈哈没有理他就直接说了下去:
「新生居民的生命本来就是由灵魂衍生出来的吧?所以要杀死新生居民就得灭掉或重伤灵魂,换句话说,如果灵魂受到伤害,新生居民就会死。」
「……」菲伊斯望着噗哈哈哈,嘴巴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回头望了一眼向床上的缇依,勉强开口:
「缇依没有……死。」
「现在还没,以後就不知道了。」
「……!」
噗哈哈哈无视范统和菲伊斯的震惊,走到床边细细端详了一下床上的人後,自言自语般嘀咕着:
「虽然这只金毛很强,没有死而是进入了睡眠状态,不过如果灵魂受的伤无法修复的话,还是会死的吧……」
「灵魂受的伤?」菲伊斯努力思考噗哈哈哈的话,前阵子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被暗色气息布满的、伤痕累累的身体,缇依苍白的脸色和微弱的气息、微冷的身躯和颤抖的手……
要怎麽样造成灵魂受伤他确实不知道,但如果说有人能伤到缇依,也就只有那个时候了──恩格莱尔,少帝的质变攻击。
「唔呃……」一股莫名的反胃感突然涌上,菲伊斯忍不住一手摀住嘴,一手胡乱扶住范统的肩膀,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只是他头一低,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就这样爆发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麽啊!你不是说没事了吗!为什麽又变成这样啊!为什麽又不告诉我……可恶!混帐!」
他几乎失去冷静的怒吼,怒骂的对象却不只是自己的恋人,还有这个迟钝到现在才发现的自己:为什麽现在才知道?为什麽没办法成为缇依的依靠、成为对方愿意倾诉的对象──为什麽自己一直都只能被缇依保护着,却没办法保护缇依呢?
「菲伊斯,你有事吧?」
范统紧张地扶住失控的菲伊斯,将对方半搀半扶地在床旁的椅子上安坐下来;後者一手遮住眼睛靠在小桌旁,沉默不语的模样让他有些不安,他只好朝自家拂尘投去求救的讯息,神奇的是,他那一向不解人情的拂尘居然真的开口缓颊了:
「那边那个红毛,灵魂受伤这种事除了『我们』以外,人类是不会察觉到的,就算这只金毛很厉害也一样。如果不是这只金毛够强,一般人灵魂受伤马上就死了,才不会陷入灵魂沈睡里。」
「……『我们』……?」
菲伊斯总算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噗哈哈哈;高傲的拂尘甩了甩一头雪白的长发,冷哼了一声,回答他的问题。
「除了本拂尘,那家伙一定也早就察觉到了才对,毕竟是她给了幻世的新生居民新的生命。」
菲伊斯一点时间都不愿耽搁,就在抱怨连连的噗哈哈哈和好声好气安抚的范统的陪伴下,来到了那个掌握新生居民生命的源头所在地──沉月祭坛。
噗哈哈哈抱怨归抱怨,但还是帮他们解除了祭坛的结界,让一夥人能安然无恙地来到沉月的所在地。就在他们刚踏入祭坛中央的刹那,一句娇滴滴的「哥哥你来了」的叫喊由远而近地扑来、转眼间就冲上他们之中、一把抱住了白发青年的脖子,亲热地在对方胸口蹭个不停。
「哥哥你都不常来看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寂寞啊──」
「本拂尘又不像你没有认主,当然要跟在主人身边,主人在哪本拂尘就在哪。」
噗哈哈哈漫不经心地回答成功让沉月的杀气转移到范统身上,不过范统还没为自己辩护,噗哈哈哈已经往怀中少女的额头重重一弹:「本拂尘说过多少次了,要对本拂尘的主人有礼貌,只有本拂尘才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好痛!哥哥你好过分!」
范统因为自家拂尘的发言而无言了一下,但当上一秒还在喊痛的沉月,目光一移到一旁沉着脸的菲伊斯身上时,她的表情立刻从跟哥哥撒娇的妹妹变成了残酷恶劣、掌控全幻世的「神」:
「呀,是你啊!这次又想来拜托我什麽了?我可是什麽都没做──唉呦!哥哥你做什麽又弹我额头!」
「是你引导那只金毛的吧?是你开启了他的能力、让他创造出『梦』的吧?还说什麽都没做!」
白发少女吃痛地退後几步,不甘心地回嘴:「我可是实现了他的梦想喔!那是他一直渴望的『世界』,就一直留在『那边』有什麽不好!」
「哼!那种虚伪的东西有什麽好,本拂尘就不信金毛会想待在那种世界!」
「那里当然好,那只金毛可是实现了他从小到大的愿望喔!他不但当上国王、父王没死,还有可爱的妻儿、妹妹和老师──所有他重视的人都在『那个世界』,有哪里不好!」
沉月气冲冲地喊完,瞥了眼还在茫然中的另外两人,恶劣地指着菲伊斯笑道:「只要不跟你相遇,那只金毛的世界就是这样,完美又幸福,我只是引导他创造出自己『理想的世界』而已!」
这番话让菲伊斯耸然一惊:尽管不甚明了,但他已经能隐约猜到发生了什麽事,而这个猜测让他无法再保持冷静……
两个武器就这样一来一往地吵了一阵子,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在噗哈哈哈的简单解释後,菲伊斯和范统总算能归纳出目前的状况了:
根据之前发生的情况,缇依的灵魂可能在先前与少帝的质变攻击下受伤,接着为了修复所受的伤,缇依的灵魂陷入了沈睡,又在沉月的诱导下,以自己的力量创造出一个「梦中的世界」,并在那个梦境中以另一个全新的身分「活着」。
若依沉月透露的内容听来,缇依所创造出的「世界」非同小可,完全符合他的过去及理想,纵然是虚幻的影子但本人却几乎不可能发现,因为太接近真实而让人不愿意醒来;且灵魂沈睡的越久,对「风侍在幻世的实体」越不利,当灵魂长眠不醒时,这边的身体可能会因为长时间没有灵魂而死去,届时没有身体可回归的灵魂则会陷入真正的「梦境」中、再也无法苏醒……
「你───!」总算了解来龙去脉的菲伊斯气的差点就拔剑相向,但眼前的少女非但不认错,甚至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我只是帮他实现了梦,就是因为那个梦太美了他才不愿意醒来的呀!说到底,我只是帮了他一把,选择要不要醒来的可是他自身哪~」
「那又不是真实的!只是虚幻的东西而已,那些王子殿下重视的人们,早就已经──」
「你想说他们已经死了吗?」
沉月的紫眸闪烁着狡狎的光芒,说出的话却又深深刺进了菲伊斯的心:
「你和那家伙不也已经死了吗?若不是我让你们复活,你们能在这个世界『重生』吗?话说回来,若要我把那个神之子在意的家伙的灵魂带来幻世也不是不可以喔?反正你们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群蝼蚁,弱小又脆弱,坏掉就重新捏过就好了。」
「对於已经死去的你们来说,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无所谓吧,只要能依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过下去不就好了吗?」
「既然如此,在梦中的世界或在幻世,又什麽差别?」
是啊,有什麽差别呢?菲伊斯楞住了。
缇依所在的梦中有着他梦想的、失去的一切,有着他重要的人,过的快乐又幸福……差别只在於,那个世界没有他而已。
他无法参与缇依的那个世界、再也碰触不到那个人,再也无法跟他说话、看见那个人悲欢喜怒的表情,无法再将那个人搂在怀里──失去一切的,不是缇依,而是他自己。
这是他最害怕又最恐惧的事,但对缇依来说呢?或许那是一场美梦,尽管是虚假的,但当梦永不醒来,又有谁能发现呢?
自私地想唤醒缇依只是他个人的愿望,可是缇依真的希望他这麽做吗?或许当缇依醒来後,他反而会恨自己、恨自己破坏了这个梦,就因为这是他个人的愿望──如果对缇依来说在梦中沈睡反而是一种幸福的话,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他希望缇依能幸福,却不晓得对缇依来说的幸福是什麽……
菲伊斯陷入一片混乱。
一旁的范统看了也十分着急,忍不住摇着菲伊斯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说:「菲伊斯,你绝对不可以把火侍带回来!他在这边根本不会幸福,每天过的生活虽然舒爽但却很无聊,因为没有他讨厌的那些敌人在他身边,他过的多痛苦啊!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可能吧,或许他在那边的世界过的很好也说不定……」
「那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可恶,我是说,那是假的世界啊!」
看着范统气急败坏的神情,菲伊斯只是喃喃地重复着对方说的话:「假的……世界?但是真假很重要吗?在这边的世界又真的是『真』的吗?」
「喂!菲伊斯!」
无论范统怎麽说,菲伊斯都恍然毫无回应,正当让范统又气又懊恼的时候,自家拂尘再度语出惊人:
「本拂尘觉得,在哪个世界都没差,本拂尘开心就好。」
「噗哈哈哈!」
「不过,」白发青年狭长的凤眸一凝,目光逼人,低沈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隆隆回音:
「本拂尘要待在哪个世界本拂尘自己选,本拂尘不需要别的家伙来安排!」
白发青年的话及眉宇间自然而然散发出的神圣之气,不知为何让菲伊斯把对方与自己那正昏睡恋人的脸孔重叠在一起,他几乎可以听见缇依那悦耳却冷冽的声音:
『我要待在哪里,由我自己来选、我自己决定,不需要旁人为我安排!』
对了,在之前东西方城为了风侍的隶属权而争夺时,他那高傲的恋人也曾这麽说,而且还是当着两国的王面前,完全不留任何余地、不留情面地这麽说啊……
「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红毛,那个假王子好不容易获得了幸福,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居然想把它破坏掉吗?」
沉月眼见情势对自己不利,不甘示弱地瞪着菲伊斯反击了回去;後者沉默地望着她好半晌,唇角一勾,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对不起,就算缇依回来後把我臭骂一顿、大发脾气甚至跟我分手,我还是想再见到他。」
菲伊斯笑了笑,握紧双拳,坚定地回答:「不管要用什麽方法,我一定会带缇依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