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古公子辗转反侧,难以安寝,索性着衣,往庭院晃晃去。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昂头看着满天星子。「说是共婵娟,却不见月亮。」他兀自喃喃。
节蓉现在在做什麽呢?她是否平安呢?
为什麽他现在会如此不安呢?她们是从小到大的知心好友,即便是有什麽嫌隙,也不会发生什麽事情吧?
在古公子眼中的狄婷影,一向是美艳、冰冷、沉默、有礼,对谁都是如此,虽然有些神秘难测,但总是个知书达礼的小姑娘,又不懂武术,要打节蓉也必胜之。
可没来由的内心静不下来,即使不断说服自己仍是如此。
「夜深了还不睡,莫非是嫌弃屋内简陋,苛刻古公子了?」一婉转嗓音幽幽传来,言词虽然尖锐,但她却是和颜悦色缓步过来的。
古公子回过神来,连忙拜揖,直说:「不不不!女婿岂敢。」
那是节蓉的母亲,与节蓉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不过唇色没那麽深,脸上难免有些岁月的痕迹,却仍是美艳动人。
古公子不自觉想,等节蓉这个岁数,大概也还是如此美丽吧!对未来的期待,让他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甜。
「啊!是了。」节母故作灵光一闪貌。「怕是咱俩老对古公子苛刻不够,没让你累惨乏力睡到不省人事吧?」
「不不不!」古公子怕极了,波浪鼓式摇头都使出来了。
「穆宛筠,人家公子哥是有高雅兴致夜半赏星呢!你活得粗糙,自然是懂不得的。」另一个慵懒无比的男声传来,移着脚步慢慢,也不束发任其挂在身後,成熟俊朗的面容偏偏配上了个看起来怎麽样也睡不饱的死鱼眼。
节母眉头一皱,往天空望了几眼,不满道:「这满天星有什麽可看?」
岳父岳母眼看要吵起来,古公子左右为难,伏低连道:「不不不!的确是没什麽好看的。」
「有,可有好看的了。」节父左手搂过节母,右手搂着古公子,让他们面着天际。「有一颗粉星忽明忽灭,那怕是罕见的别鹤孤鸾星。」
「呦!节钰笙,又要开始你的三流星象学了是吧?当初你说什麽暗星涌动,那是怨气之人即将投胎转世,现在那人又在哪?根本不准。」节母嫌弃道。
「怕是还在找哪个胎合适吧?不过在二十初岁就有大劫,被做成打生桩之类的,要是被好事者救了去,那就是天下大乱了。」节父坚持的说,自己的星象学好歹也是参旭师太亲自教授的。
「看个星子乱动就可以知道这麽多事,鬼才信你。」节母摇摇头,美丽的脸孔刻意扭曲成滑稽嫌恶脸。古公子看见这表情,庆幸他们家节蓉总是温柔端庄带着甜美的笑脸,要是节蓉是节母这性格他可真吃不消。
「公子哥信我,鄙俗的女人不会懂得这些玄天妙理。这别鹤孤鸾星,象徵的可是夫妻爱别离啊!」节父悠缓的说,好像在叙述什麽神秘兮兮的事情。
「节钰笙,你这是在暗示我们夫妻别离罗?休书写写我立马走人。」节母甩过节父搂着的手臂,瞬息之间,烟雾迷漫,古公子一个机灵掩鼻闪过。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眨眼间他们不知过招了几回合,节母施毒,节父在瞬间判别毒性然後对自己用药,最终要是节父没倒,那就是他的胜利。
古公子摇摇头,只怨着自己怎麽忘记把遮面带出来,打心底心疼起他们家节蓉,从小就要面对这左右为难的处境。
不过这对夫妻说来也怪,这吵吵闹闹了二十几年,也没真的和离。
「别鹤孤鸾星,象徵着夫妻爱别离……」古公子望着那颗即将殒落的粉星,心中的不安越演越烈。
不知什麽时候休战了,节父好好立於地,两个人又恩恩爱爱牵着手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一场场大战彷佛都是他们昇华感情的必要手段。
「喂喂,节钰笙。我想起我新制了毒,已经给蓉蓉瞧过了,还没给你看过呢!」节母小鸟依人的倚着节父,柔婉的说着。
「怎麽没直接使出来,莫非不相信夫君的实力?」节父笑着说,环过节母腰际,将她箍紧。
「这毒可不是玩笑的,铁定来不及解。在你察觉之前大概就气绝身亡了。」节母骄傲的昂起脸庞,节父瞧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往她鼻头咬了一口。
「喂!恶心恶心!」节母使尽全力把节父的脸推开。
古公子不知道自己为何还在此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被一对中年夫妻恩爱刺的眼盲。他的脚底像是长了根,痴痴地望着那颗粉星。
节母按捺不住想显摆的心,一溜烟逃出节父掌控,匆匆往自己提炼毒药的厢房去了。
过了许久,节父感到不太正常,与古公子一同往厢房查看。
一踏入,只见节母神态冷静,拿着粉末往地上撒,再拿着小支羽毛刷,在地上扫来扫去。
若是弄脏了地要扫,也该是拿扫把畚箕,这小羽毛刷有何用?古公子满脸疑惑,但这气氛他也不好问出口。
「我的鹤别散丢了。」见到他们,节母不慌不忙的说着,开启了办案蒐证认真的神情,也再不嘻笑。
「可有发现?」节父也同样严肃,认真问道。
「你们看,这有个除了我和蓉蓉外的鞋印。」节母让出一步,给两人细看。地上的粉末不知为何显出一个鞋型。「依这尺寸,是男性。」
听到男性,古公子摇摇头立马喊冤:「不不不!我根本不知丢了什麽。」毕竟此处的男性,除却节父就属他了。
「看这室内脚印数量和步伐间隔,身形大略比古公子还要高。」节母没理会古公子喊冤,直接分析道。
「可有翻找痕迹?」节父问道。
「有翻找後复原的痕迹,做事还算心细。」节母不知为何开始赞赏起小偷。
「除了鹤别散之外还丢了什麽?」节父继续问道。
节母再三确认物品摆位,指着一处空缺,说道:「一包溶屍粉。」
「需要这样四处翻找,就代表并非至亲熟人。潜入神不知鬼不觉的,代表此人必是高手。能躲过碧落谷层层陷阱,代表着或许之前有人带着上来过,又或者,是跟踪进来过。」节父细细分析道。「世人皆对此处避之唯恐不及,居然有人侵门踏户,着实有趣。」
「只是这该怎麽追下去啊!总不能沿路撒粉吧!看这鞋印,花样独特,要认定是不困难,但总要有个方向吧!」节母问道,蹲下身子又细看了那鞋印。「这图案像是鸟类,羽翼丰硕合拢成长长的尾翼,要不是孔雀,要不是鸾凤。」
「这冠处长的不同,应是鸾。」节父比划着花纹的上半处,确实,若是孔雀就该有着华丽立冠。
鹤别散……
鞋印是鸾……
关键的词汇在古公子一团糨糊的脑子里反覆绕着,总觉得这一切的巧合都预告着什麽事情。
『别鹤孤鸾星,象徵着夫妻爱别离……』古公子的脑中,最後响起了适才节父说的一句话。
再回过神来,古公子已披星策马,狂奔在回到齐城的道路上。
挂起白灯笼,白惨惨的布幔处处横挂,为何该是这模样?宛若缱绻一朵朵白云在梁上,难道如此是在仿照天境,望死者得以终归净土吗?
狄婷影一身缟素,面色哀戚,仰着头看着左右侍女不间断地朝天空撒着冥纸,又望着它们一个个坠了下来。或许,也是怕大家看见了她的滚滚珠泪。
这唢呐声凄切,激着听者心中有泪,刺耳拔尖连绵数里,怕是别人不知道似的啼哭着。这班唢呐队,请的是跟婚宴同一批,不过三个月,竟是同一家的生意,不得不让人无限唏嘘啊——
古公子到城口就感觉不妙,也不管这城内熙来攘往,策马一股劲冲,来往众人纷纷躲避左右,这摊贩也是翻的翻、倒的倒,卖菜的卖珠饰的交杂和在红砖地上,高贵的、低俗的,全如一般践踏。
到达官宅的那一刻,古公子险些摔下马来,一路风霜,刮着他发冠坠垂,披肩散发,俊脸白得不似活人,踉跄走来,一步一步,愈近反而愈慢些。
「不,这不可能。」风细细吹散古公子的喃喃自语。
大殿敞开着,怵目惊心的一片白,他只要一踏进,彷佛就会被铺天盖地的乱雪崩垮,心中的寒意丝丝缕缕,最後化成了坚不可摧的冰晶锁链,紧紧勒住了他差点忘记跳动的心脏。
这不可能……
这铁定是一场梦……
灵堂之前,没有棺木,只有一抛光石坛,还有一面牌位。
他眼被泪水模糊了,一直瞧不清上头究竟写了些什麽。
一行字、一地哀戚的白就想让他相信这是真的,他肯定不会上当。
或许,节蓉躲在哪儿正准备着把他吓的半死不活?
乖,别躲了,求你……求求你出来吧!
求你了……
他发不出声音,喉头乾涸着,颤抖着软下脚来,跪倒在地上。
古公子跪倒之处,正对着狄婷影的容颜。
她冰霜般的面容,在眼窝处一片茜色,不住嘤嘤啼哭,大点大点的泪儿毫无迟疑的滑落下来。
常人若看着美人啼哭,该是我见犹怜。不过,古公子心中却是一阵恶寒……
这就对了,这一定是假的。
一个连父母亡故都不掉泪的人,怎麽会在此处涕泣如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