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特茅斯是个安逸祥和的小镇,曾经有许多过客在此来去,然而自从圣巢衰落以後,便鲜少有新面孔在此出现了。
也因此,一个从外地来的孤身旅客,总是能让镇上的居民们议论纷纷。
「噢,他身上穿着灰败的斗篷,背着破旧的骨钉,我有时候会看到他坐在长椅上,那低头沉思的身影好像忧郁的王子。」布蕾塔说着不禁脸红,「他的过去一定有很多故事吧!真希望有一天我能鼓起勇气找他说说话……」
「那个新来的家伙吗?」斯莱坐在柜台前,快速地数着小费。「我才不在乎他的过去,只要来我店里消费就是能付钱的顾客。话说自从他来了以後,我这里囤积的货物倒是卖了不少——好了!没有要买东西就别打扰我做生意,再问就给钱!」
「他大概是个冒险者,有时候会来买柯尼法放在店里的地图和我做的小图标。」伊赛尔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谁知道他会在这里待多久呢?真不知道下一个对地图有兴趣的家伙会不会来这种地方。」
「嗯?我感觉得出来他是个战士。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我忏悔过。」吉吉手中捧着大部分居民不敢恭维的腐臭蛋,「没有遗憾的话就请回吧,我要尽情享用我的美味餐点了。」
「那个冒险者似乎很喜欢探险,我经常能在绘制地图的路上遇到他。」柯尼法背着塞满图纸的背包,打算再次出门探勘新地点。「他也是忠实顾客了,老是收他的钱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是如今少数几个还在用鹿角虫车站的旅客了,载着他走过各种虫道很能让我想起过去的种种。」老鹿角虫慢慢回忆着,「有时候他会跟那个同样沉默的小家伙一起搭车,他们都是安静的好旅伴。」
「新来的旅者吗?他的面孔十分陌生,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虫长者皱眉思考,「就和这个矮小的探险者一样……啊,抱歉,我并不是在嘲笑你的身高,但他就像长高以後的你。」
小骑士偏头,彷佛在思考,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远方慢慢走近,头上的大角面具有一道自额首延伸至右眼的裂痕,身上披着破旧的灰绿斗篷,一只手拖着修长的纯粹骨钉,另一只手握着两颗水蓝的生命种子。
「喔!看来那位旅者回来了。」虫长者抬头看着来者那颇具压迫感的身高,一边感叹着,「小镇里的空房都没有合适的高度让他入住,这样的身高真是非常少见啊!」
见到短暂出行的高大同伴回来了,小骑士踩着欢快的步伐迎向对方,伸手扯了扯那身微乱的斗篷,而旅者温顺地随着力道弯下腰,将仍然胡乱挣扎的生命种子递给小骑士。幼小的容器用双手接过硕大的种子,高兴地抬头跟对方进行无声的交流,旅者仔细倾听,空出的手掌轻抚小骑士的头顶。
「说真的,他们是兄弟对吧?连沟通的方式都这麽奇特。」虫长者好奇询问一旁坐在长椅上等候的大黄蜂。
熟知旅客真实身分的大黄蜂安静颔首表达肯定,偏头看了一会儿那对手足,忍不住叹了口气。
2
想当初,大黄蜂在废墟之中静默哀悼已然消逝的手足,结果刚出封印神殿的大门,就看见刚刚追忆的对象正倒在长椅上,一个两个全睡得东倒西歪——大的那个勉强将屁股抵在椅子边缘,以相当不舒服的姿势垂头而睡,那双收不拢的大长腿直接横在路上,毫不客气地挡住她的去路,而小的那个直接把同伴的肚子当成枕头,斜躺在椅子上睡得香甜。
噢,这真是个大惊喜。
乍见手足们毫无防备的愚蠢睡姿,大黄蜂原先的满腔沉痛瞬间被扔去九霄云外。想想看,原本认为已死的虫子突然诈屍,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在难过的情绪也会瞬间被吓没了。她认真思考了一下是否该用长针把它们暴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然而一想到这或许是容器们前半生为数不多的安详时光,又心软了下来。
尽管并不清楚他们为何没有选择和同族一起回归深渊,但是此刻,那些缘由也不须深究了。向来严肃又冷酷的圣巢守护者轻轻走向自己的手足,在长椅边缘移出一点空间坐了上去,陪着它们闭目养神。
成熟容器微微动了一下,睁眼瞧见是另一个小小的手足挤上来休憩,便又阖上了眼眸继续沉睡。
三个难有相处时光的手足,安稳地同享这宁静的时刻。
3
继续以空洞骑士、或者纯粹容器来称呼它,似乎不再妥当了,彷佛造物主强加於身的命运仍桎梏着它一样——大黄蜂曾经如此思索。
但显然成熟容器并不是那麽在意称谓这件小事,这点跟另一个小小的同族相仿,它们并不在意自己如何被称呼,只要能够理解某些虫子口中的名字是在指代着自己便足够了。因为在生活中,还有比这个更加值得关注的事——拜访朋友、到处冒险、赚吉欧,以及手足相聚。
既然当事者不介意,大黄蜂也就随意称呼了,转而关心比名字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纯粹容器身上的伤势。
回归虚空与众多阴影一同封印辐光的同时,似乎也修复了被瘟疫感染的伤口与断肢,因此从深渊之中重新归来之後,纯粹容器的外表已经大致恢复完整,只是行动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的虚弱。
而面具上那道无法用灵魂修复的显眼裂痕,仍旧昭示着那段备受苦难的过往。
大约是因为与古神对峙的苦痛记忆太过鲜明,以至於回复成虚空之形也无法消除那道伤痕,而收纳虚空的面具也受此影响,将裂隙反映在外表上。如果只是日常生活,那仅仅是个可以忽略的小伤,但考虑到冒险途中免不了的战斗,可就是不能随意对待的缺陷了。
另外两个手足伤脑筋地思考了许久,只能先将年长的手足带回德特茅斯休养一段时间。直到最近,小骑士在深邃巢穴边缘探索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隐居的面具制作师,才终於为纯粹容器的伤痕找到了办法。
4
面具制作师挥舞着修长的四肢,雕刻着未成形的面具或为其上漆,喃喃自语着新的灵感。创作是永无休止的过程,只需一颗狂热的心,就足以投下所有精力在如此美妙的、给予世界的赠礼之上。
直到安静的小屋来了两名访客,打断了他的创作。
啊,那个身负王之印记的虚空生物,完成那残酷的责任回到这里了,连同沃姆选中的容器一起。
小骑士拉着纯粹容器的手来到制作师的面前,向他示意着面具上的伤痕。面具制作师当即起身查看,双手捧着纯粹容器的脸仔细研究,而纯粹容器平稳地任由制作师不断触碰面具各处。
在彻底检查完纯粹容器的状况之後,制作师思索道,「唔,倘若这是你再度造访的理由,那麽你可以放心了,不是什麽大问题。」
他随即放开纯粹容器回到工作台前,直接着手制作新面具。
眼见制作师二话不说地扔下访客自行开工了,小骑士与纯粹容器困惑地面面相觑,只能自行在小屋中寻了一块空地窝在一起,安静等待。
制作面具诚然是个精细的工艺活儿,这一番等待便耗费了不短的时光,久到小骑士缩在纯粹容器的怀中,忍不住打瞌睡。年长的容器以大手轻揽着幼小的同族,让它不至於迷糊中摔到坚硬的地板上,而自己则是闭目养神,不时倾听制作师雕刻面具的响动。
直到面具制作师终於完成了新面具,小骑士随即被唤醒。它困倦地抬眼望向制作师小心翼翼捧起的白色面具,顿时睡意全消,开心地晃着纯粹容器的手。
年长的容器轻轻捏了捏小骑士的手掌,幼小的同族会意地起身,让出空间给成熟容器施展。它缓缓低头,面具上的裂痕逐渐扩大,直至彻底碎裂,收纳其中的虚空脱离了苍白面具的束缚,化为深暗的阴影,比起同族壮大许多的体型几乎占据半个小屋,飘荡在空中舒展着锋利的黑色卷须,那惨白的双眼隐然透着冷酷的威势——啊,沃姆竟创造了如此反差!平静的面具之下,隐匿着如此狂放的存在——然而那道苦痛的伤痕依然鲜明地烙印在阴影的额首。
「无脸之虫以面具重新定义自我,形同蜕壳,形同羽化。」制作师将手中的新面具捧高,彷若一场重获新生的宣告。「沃姆的造物啊,戴上新的面具,从封印的虫茧羽化,以完好之身行走於重生的王国吧。」
飘荡的阴影散去了形貌,化为液态进入新的面具当中,重塑了躯壳。飞舞的黑色卷须拧扭成束,汇聚为修长而坚韧的肢体,连接着面具的斗篷随之显现,不再是灰败的深绿,而是肃穆的浅灰。制作师放开双手,无比欣慰地看着纯粹容器直起身——它的面具重归完整,再无开裂,好似变回了从前那仍端立於白王身旁的高雅骑士。
小骑士拉了拉制作师的衣角,从怀中拿出一袋吉欧递给他,制作师将它的手推回去,拒绝了这份报酬。
「不,我不需要这份回报。我会应承所有对脸孔的乞求,对无面之虫伸出援手,对值得这份赠与的世界送上礼物。」面具制作师再度拾起工具,将搁置的半成品放回工作台上,「带着礼物回去吧,直到你们渴望再一次的蜕变,向我寻求帮助的那一日——我将会在此等待。」
面具制作师再度投入创作之中,不再予以理会。
两个容器对视了一眼,小骑士习以为常地耸耸肩,於是它们一同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