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剋相生 — 第一章 異鄉公子

当今的天下,属於池氏楚朝。第三任皇帝──楚文帝英年早逝,一年半前刚驾崩,留下盛世给新任皇帝,前豫王,年号怀永。

说到这个新皇帝,长得仪表堂堂,温文儒雅,不愠不火,旁人极难猜测其心思。说是王位争夺战的王者,也还真是名不虚传,即便只在一年内立功,不论实力或表现,自然能战胜众多兄弟、足以与皇太子津王抗衡。

这文帝选新皇的原因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不过大致是津王曾发动政变,豫王护驾有功因而被立为新王的说法较为可信。新王上任至今,津王则是被皇帝终生软禁,曾经威风凛凛沦至这下场,让人直叹。

以上都是前话。

现在,从京城那儿传来一事,闹得举国上下品头论足:现任皇帝为了寻找故人,丢下国事,全权交由摄政王──文帝的亲弟、自己的皇叔,人称淮王爷。趁机篡位这事倒是全国上下无人担心,毕竟这淮王爷要是真有此意,在新王称帝的第一年就差不多该出手了。

不过就是,大家不太理解这血气方刚的新皇帝就是了。

但是,自然和柳煦没什麽关系。

「小煦!咱这要一盘桂花糯米藕!」一桌大汉喝着。

「来了!」被唤为小煦、本名柳煦的少年中气十足地回应,手上擦桌子、收餐盘的动作毫不马虎。

和刚吃完的算好银子、空出新餐桌、到厨房里吩咐掌厨的、把餐盘放进水盆里浸着、把要上的餐点递给客人,最後到门口接客。每个步骤之间没有间断,行云流水,着实是培养出来的真功夫。

他笑吟吟地到门前招呼新客人:「几位客倌,要点些什麽啊?」

「小煦啊,老样子呗!」又一批大汉鱼贯进店,几个还熟捻地摸摸柳煦的头、捏捏白嫩嫩的脸颊。

柳煦无奈:「王大哥、刘大哥!」

这一叫,让几个大汉酥得停下闹心──分明不是女孩子,却能让大汉酥心?不是几位断袖,那是在这个店里,这厮才像真女孩子。真正的女孩子,个个像牛鬼蛇神。

「大哥,你们先坐,我进去叫哥哥准备准备。」柳煦让他们坐下,然後又忙不迭地进了後台。

这里是浙江地区的有名菜馆,浙柳园。标榜山珍海味、现捞现煮、真材实料、口味道地、火侯恰到好处,服务品质绝不出错,包吃还包住。一传十、十传百,饕客带新朋友、新朋友带远道客人,整个中国都知道在江南地区有个浙柳园。来江南没去过浙柳园,就别在人前说你去过江南!

熟客和新客还有个差别,熟客还能和镇店法宝──店小二柳煦培养感情呢。这柳煦是柳家二儿,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排行老么,人长得眉清目秀,整天挂着讨喜的笑容。不光是柳家宝贝着,住在当地的、常来光顾的饕客,全都把人当自己弟弟养。

这柳二儿也满肚子墨水,不但识丁还偶尔说些话本给人边吃边听,小小只人却中气十足、抑扬顿挫,人人听着高兴。除此之外,不知从哪儿习来拨丝弄弦的好技艺,搭上那歌喉,老饕就爱趁机揩个油,让柳煦唱首歌。这孩子个性上又乖巧可人,瞧,怎叫人不爱?和两个姐姐比啊,一个个汉子还宁可娶这男儿回家。

咳咳,离题了。柳煦端了盘桂花糯米藕给客人,几人还拉着他聊聊天。

一个汉子夹了片莲藕,边谈论:「小煦啊,你道这皇帝老爷是咋啦?为了一个故人丢下整片江山。这故人还真是何德何能啊!」

另一人在一旁嗤笑:「什麽故人?定是个妞儿呗!虽然说是皇帝和皇后娘娘鹣鲽情深,瞧离这皇后娘娘大丧也一年多去了,皇帝老爷哪如此痴心还守着那麽一个玉棺?」

「啧,你这麽一说倒也有理。说是万人之上的天子,终究是个男人,守着棺也太难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总是不错,大概是把妞儿找回来作新后吧?」

「只是这,唉,就算登基一年半就让修齐槙、雩骥那些蛮夷安分点有功劳,这麽把大片江山拱手让人,也太……真不愧年少轻狂啊。」皮肤黝黑的大汉嗑着瓜子,摇头晃脑叹道。

同桌又有一人嚷嚷:「老颜,你这说可就不对啦!皇帝老爷只是把国事给摄政王管管,而且那妞儿找到手後,之後不就成了国母?嘿,说不准到时候还是新皇帝的娘呢!」

这人马上被旁边的大汉巴头:「敢咒现任皇上,你倒是人头不要啦?现在皇帝老爷子易装在四处找人,都隔了一个月,要是还没找到,也差不多找到江南来了,说不定人就坐在你身後呢!」

一桌人一默。

柳煦见几人紧张的模样不禁笑:「几位大哥先不用担心,皇上那麽尊贵的人,哪会来光顾小店呢?」

几人摇摇手:「小煦啊,你也太看不起柳兄了吧?你可要知,人人都说『没来过浙柳园,别说来过江南』。皇上老儿在宫里吃着山珍海味,要找个口味相差不远的,除了这儿还有哪儿啊?还包住,床榻又大又软,整间店包下来都有可能呢!盘缠啥的,说不定整个国库就砸你家啦!」

柳煦乾笑。

「要是皇上老爷盯上咱小煦呢?」话锋一转,大汉又瞅着他直瞧。

他哭笑不得:「大哥,你们都说皇上出来找妞儿了,怎麽又觉得他会把心思转到我身上呢?皇上可是要来做全国表率的啊,找个男儿怎麽可能呢?」

「也是、也是,好险好险。」几个大汉连连称是、拍拍胸脯。「要是没有小煦,这浙柳园来不得啊!」

「小煦啊,皇上老爷儿离宫这事,你怎麽看?」几个大汉说完自己的想法又问他。

柳煦耸肩:「人家可是皇上,我这市井小民管得了吗?只盼,不要弄出什麽大乱、弄得人心惶惶可好。」

闻言,几人附和:「还是咱们小煦聪明!」「是啊,咱们在这瞎说些啥呢,没被盯上就该万幸啦!」

扯完这话题,几人又吆喝着小煦端来一盘瓜子和一壶酒。

「小煦啊,啥时候再来讲些话本?」「择期不如撞日,就今天把上次的话本说完可好?」

柳煦尴尬:「这样可不行……上次那一讲,回头就被说书先生责备了。」

「骂你啥啊?你说得比他好,当之无愧!」

「我毕竟是这家的人,又不缺钱,赚钱的机会就留给说书先生呗。」说起这事,柳煦自己也是很不好意思。那次一个兴致上来,从日正当空讲到夕阳西下还停不下来,要不是被姐姐打住,姑且还能再讲个三天三夜。从此之後,就被说书先生给记恨了。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那说书先生好几次心痒,差点忍不住去问柳煦故事的後续,饶是让他看柳煦的眼神越发阴沉,次次尊严与好奇心天人交战。

而这些心事在柳煦眼里,只是被记仇了。

「几位大哥,下次有空再说给各位听。眼下有客人来了,我先去待客了。」柳煦别过几人,他们理解地放人走,一边聊一边嗑瓜子。

到了门口,柳煦发现有些骚动。到门外迎接客人,就见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伫立於前,抿着唇冷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见此人气宇轩昂,四周有几个黑衣男子站在几步之远,便知此人必是富贵人家。柳煦专业地扬唇询问:「这位公子,请问您是要用餐还是投宿?」

公子低下头,和柳煦四目相交。

这一眼,让柳煦笑不出来。反之,泪水不可抑制地涌上来。说掉就掉,没来由。

那名公子也是不可置信地蠕动嘴唇:「……煦…焦煦!?」

内心恍若被名为恐惧的荆藤纠缠,柳煦避之如鬼神,大喊:「不是!我不是!」

那公子神差鬼使般伸出手要握住他,他在被碰到前快速往店里跑。原本的目的地是自己的房间,却先在上楼前撞到某人胸前两团肉。

「小煦,怎麽了?」这人是柳家二女儿,柳嫣。

「姐、姐……」柳煦吓得连话都说不好。

看到自家弟弟脸上爬满泪痕,柳嫣脸色一黑,嘴上温柔道:「小煦,谁欺负你?」

柳煦摇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什麽也不说,却让柳嫣心下一沉。「谁威胁你!?」

「没、没威胁我……」是我自己有心病……

但後面那句话没说出来,只闻前言不闻後文的柳嫣自动以为对方威胁了自家弟弟。额上爆了青筋,大吼:「哥!姐!」

一听这声大吼,不光是柳家大哥、柳家大姐知道出事,整间浙柳园都知道事情大条。而且,多半和小煦脱不了关系!

柳家大哥──柳靖走出厨房、柳家大姐──柳嬣下楼,劈头问:「发生什麽事了?」

其他客人也是纷纷起身,想瞧个究竟。

只见个头不高的柳煦在自家二姐的怀里,那模样说多委屈就有多委屈,惹得所有熟客怒了。

「老板!我看是外头的客人有什麽问题!」开始有人作证:「我们刚才和小煦还聊得好好的,他出去看个客人,不久之後就哭着跑进来了!」

「我坐门边隐约看到一些,似乎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公子。我呸!一个读书人还欺负咱们小煦,简直猪狗不如、没脸见自己读过的那些圣贤书了!」

「好个公子啊!有钱了不起!?咱们兄弟一票打过去,看谁赢谁输!」

浙柳园沸腾了。当事人柳煦静下心,赶紧抬头帮那位素不相识的公子开脱:「哥、姐,我没事,我只是……」他一时想不出来要说什麽。说自己看到人家的脸就哭、听到人家的声音就怕、被人家碰就逃吗?要他一个男人亲口承认这麽羞耻的事,还真是说不出口……

然後,那位被一口咬定为凶手的家伙推开门走进来,整个餐馆一默。

还真是无法联想长得这副衣冠楚楚的男子会是罪魁祸首。

第一眼,错觉是天仙下凡。第二眼,忽感这玉树临风的公子浑身散发威仪。第三眼,心觉这人定非我等凡人能触及。

果然无法把这人与柳煦眼角的泪水作联想。

但是,无法联想又怎样!?长得衣冠楚楚难道就不是犯人了吗!?整馆的人又怒了。

有抡起拳头准备出气的、有在一边靠批评毁人自尊心的,方法无奇不有,整馆上下就为了给柳家老么出气。

惨的是,准备要打人的被不知从哪窜出的黑衣人挡住。

只见浙柳园就要上演全武行,当家的柳靖大吼:「全部停住!」几个客人悻悻地收手,黑衣人见没有威胁便又跳出窗外──没错,他们从窗子跳进来,再用同样的手法出去。

柳靖怒极反笑:「这位公子,不知道舍弟哪里惹了你?」

柳煦赶紧帮人说话:「哥,你别生气,是我自己没调好情绪。」

「什麽情绪?」柳靖和蔼地反问,但瞅着黑衣公子的凌厉视线没有减退。

「那个我…大概是,想起故人了吧?」

但几个哥哥姐姐知道,柳煦哪有什麽「故人」?深知事有蹊跷,柳嬣开口:「这位公子,不好意思,是小店招待不周。要不今日咱们交个朋友,小店请客吧!望这件事公子能笑而待之。」

黑衣公子抿唇,淡淡道:「多谢贵宝号招待。」

柳嬣迎着人到楼上包厢。经过柳煦身边时,还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柳煦揪紧了柳嫣的衣角,对方温暖的手回以一握。肇事者被带走後,柳靖安抚众人,让大家好好吃饭,自己和柳嫣继续招待,并叫柳煦回房休息。

虽然被叫去休息,但柳煦觉得这件事不能这样就带过。至少,要好好给人家道个歉,平白无故背黑锅的感觉肯定也不好受。

一打定主意,他在房里沏热茶,小心翼翼地把茶壶和两个茶杯用托盘端到包厢里。

那名黑衣公子和对面的柳嬣互相打量着,整个包厢显得沉默。柳煦赶紧把茶奉上,「公子、姐姐,请用。」

柳嬣叹口气──她当然知道这孩子怕两人一言不和出事。身为人家的姐姐,还被担心实在很不像话。她拉过柳煦,把人抓到一旁的椅子上,手揉乱黑色的发丝。

「姐姐!」柳煦小声地抗议。

「不是让你去休息吗?还跑来这里瞎折腾干嘛呢?」柳嬣口气略带责备。

柳煦挣扎着要起身,一边争辩:「我人好好的,干嘛休息?再说了,是我害这位公子被大家误解,特别来这里道歉的!」挣脱开後,他弯下腰和那位公子行礼:「公子,实在惭愧,因为柳某害您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

「……」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荡,他有些头皮发麻,直起身也不是、继续弯着也不是。

良久,公子轻啓薄唇:「……无妨。」

柳煦这才放下心直起身,只是一转头看到柳嬣的表情,又觉得大难临头。柳嬣深锁眉头,大有不悦之意,泰半是由於刚刚自家宝贝弟弟鞠躬太久。

但看向黑衣公子,那人似乎也是蹙着好看的眉宇,状似忧郁。

为了缓解这尴尬的场面,柳煦开口:「公子,敝人姓柳,名煦。能否赏个脸,交个朋友?」

那人的目光转向自己,他被盯得不自在,一颗心悬着。

「敝姓池,字子清。」

话一出,倒是吸引了柳嬣的注意。「哦?可和当今皇朝同姓?」

柳煦不禁想到自己刚和饕客的闲聊,当真是一语成谶啊!

只见池澈摇头:「恰好同姓罢了。」

「这样啊,冒犯了。」嘴上说到,柳嬣的眉头却扬着。

池澈的目光又回到柳煦身上,瞅了又瞅,须臾,问:「恕池某失礼,柳公子可有…智能上的不便?」

「我呸!」柳嬣气得什麽气质、礼仪全顾不上,指着池澈便是破口大骂:「老娘告诉你,这全城上下找不到一个比我们小煦更聪明的了!」

柳煦赶紧阻止自家姐姐,一边和池澈赔不是:「池公子,真是对不住!姐姐性子率直,这……」

「无须介怀。」池澈冷静道,又丢出一个问题:「那可是记忆有受损?」

柳煦开始检讨起自己露出破绽了。为什麽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可以看出他有记忆受损?

「小煦,」柳嬣命令:「你要嘛回房,要嘛下去帮忙。」

「让我留着也没关系嘛!我不在意!」

柳嬣没有答应,「谁管你在不在意?咱们大人要谈事情,小孩子不要在一旁瞎搅和。」

柳煦鼓着脸颊:「我已经是成年男性了!」

「一个成年男性才不和孩子一样撒娇呢。要说你成年,等有了妻小再来辩吧!」

他不服气:「姐姐不也还没嫁人!」

话一出口,柳嬣姣好的脸黑了一半。「柳煦,翅膀硬啦?还会顶撞姐姐了是吧?」

见事已无转圜的余地,柳煦趁姐姐生气前一溜烟逃跑回房稍作休息。

他何尝不知道姐姐是担心他会受伤?虽然口上说着不在意,但这件事就像一根扎进脚底的刺一样。平时是已经痛得麻木,以致没有感觉、差不多忘记,但一踩下去,痛楚又刺激全身,提醒自己这件事并没有消失。

他是三年前被柳嫣捡起来的。对於这件事情,他并没有印象,只听柳嫣说自己那时候倒在地上,身上千疮百孔、浑身是伤,更甚,可说是血肉模糊。旁边人都避而远之或指指点点,那时只有柳嫣一个不顾肮脏、不顾危险,把人带回去照顾。

回去後又过了七天,这男孩子才首次睁开眼睛,盯着柳嫣和柳靖、柳嬣直瞧,似是吓傻了。柳嫣柔声问:「我是柳嫣,前几日发现你倒在路上,把你带回来照顾,希望你不要见怪。你叫什麽名字?」

床榻上的人张了张嘴,久久没有发出声音。三人还以为是个哑巴,没想到那人挤出细如蚊蚋的声音道:「……谁……我…谁……」

支离破碎的话语让人不明所以,柳嫣捧起一旁的白粥喂他吃,「先吃点东西吧,你太瘦了。」

汤勺把一口白粥放进男孩口中,没想到才刚放入嘴里,人就吐得唏哩哗啦,又体力不支似的晕过去。

这样子的人让柳家有些头疼,但是又感到特可怜的,便义不容辞地照顾起来。他们一直逼男孩吃些东西果腹,过了近两周,他才开始有一点力气,可以说话。

然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是谁?」

原来这男孩,是失忆了。

三个人有些手忙脚乱,这男孩一问三不知,似乎只知道自己的名字里有「煦」字,还有当年一十有九。最後,他们把男孩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并给他取作「柳煦」。

然後,柳煦捧着这个名字、拥有这个家庭,过活至今。

若要说,他真的不会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困惑,这肯定是玩笑话。谁不想找回自己的过去?也因如此,今天一有似乎和自己过去有连结的人出现,他是多麽渴望能够从对方口中理解自己。

然而,心头却隐约有两股力量拉扯着。一是期盼,另一是恐惧与退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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