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陷入深不见底的水潭中,焦煦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似的,挣扎着想要呼吸却浑身松散、动弹不得。他哀叹,自己难道就要命丧於此?分明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和池澈讲到话,他万分不想以这样的结果结束短暂的一生。
悠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後悔吗?」
他不知所措,开口:「你是谁?」
那声音有些空灵,发出诡谲的笑声,接着道:「我是谁?我是你啊。」
焦煦甚是不解,以为自己被魔鬼控制了心灵,喝道:「少故弄玄虚!何方妖孽,快快现身!」
「我就是你啊,」那声音道,让人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你说你後不後悔?遇到那个人?」
分明没言明,他却了然对方口中的「那个人」正是池澈。「我当然不--」
「如果没有他,就不会让你遭受父母双亡;」那个声音咄咄逼人,一幕一幕记忆在黑暗中重现,「如果没有他,我们就不会被池漓抓起来凌虐;如果没有他,我们的肚子就不用被穿一个窟窿……」到最後,那声音充满怒火。焦煦看着眼前的画面,这才了悟也许在他心底多少是埋怨池澈的。
「看看他,都对我们做了什麽?」被迫饮下噬毒的画面在眼前播映。焦煦依稀能记得被毒性折磨的痛苦,甚至连此刻都好似能感觉到浑身上下被虫蚁啮咬。
「你为什麽那麽傻?相信他心悦着你?瞧瞧他屡次对你摆脸色,他有什麽值得你深爱的呢?」眼前闪过当年池澈抛下自己的模样,耳边传来池淼在自己耳边叨叨絮絮着池澈和秦昭如何伉俪情深。这些都重击在他心底最脆弱的那处。
「杀了他吧,」那个声音空洞而魅惑人心,「别为了这种人赔上我们的性命……杀了他吧……」
那道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却仍在他心中盘旋。焦煦变得有些茫然,自己究竟是哪里喜欢上池澈了?到底为什麽愿意为了池澈搭上自己的一生?此时此刻他的心智被扰乱,连他自己都忘了初心。
眼前再度恢复一片黑暗,他的意识亦逐渐抽离。
焦煦感觉到有手边被什麽东西压住似的沉,动了动手指希望可以摆脱那重量,没想到却反被抓住。
「焦煦?醒了?」那双手的温度烫得吓人,焦煦颤了颤眼皮後睁开双眼,对上池澈焦急的目光。
「身子可还好?哪里尚有不适?」
「……」焦煦眨着眼,方才的梦境清晰地回到他脑中。见对方沉默,池澈还以为是疼的说不出话,急忙问:「我让大夫来给你看看,嗯?」
焦煦在池澈起身离开前伸出手──拧住对方的脸颊。大抵是身体还没恢复,力道并没有很大。「怎麽了?还气着我一周不理睬你?」池澈就这麽任他胡来,甚至道歉:「是我不好,不该跟你赌气。要不是我孩子气,你又何需受这些苦……」
焦煦眼下真是不明白了。这人究竟是想怎麽对自己?睡前冷冰冰的醒後忽然就像把自己捧在掌心疼爱一样。
池澈吁道:「当初真不该让你入宫的。」
这句话让焦煦彻底清醒了,抽开手怒极反笑:「……这就是你这几日下来想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折煞我多年,居然是为了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他吐露在梦中盘旋的那四个字:「真该杀了你……」
池澈一僵,但他自知理亏也没有多作反驳。半晌,他垂眸:「是啊,你真该杀了我。为了我这种人赔上一生,不值得。」
焦煦不可置信地看着池澈:「你堂堂天下之君,怎麽会说出这种话?」
池澈回以一抹笑,有些哀凄:「在你面前,我什麽也不是。我只是一个会害怕失去你、害怕你又因为我在哪儿受苦的平凡男子。我早知道这满城腥风血雨只会害了你,我分明想保你那份纯真、快乐,却在柳家提议帮助你入宫时心荡神驰。我太贪心了,又想给这天下一片盛事,又想要你傍我身侧。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我相遇……」
焦煦怔怔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不该相信池澈的,但是眼前这人看起来是字字发自肺腑。「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这二字掷地有声,沉稳地让人无法不信。焦煦有些动摇,又问:「你说,我为什麽喜欢你?」
「……你从来没向我说过这些。」见池澈茫然,他也忆起自己确实从未问过自己为什麽喜欢上池澈──彷佛这事天经地义、不需要任何理由。於是,他又问:「那你为什麽喜欢我?」
只见池澈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喜欢你的纯真、没心眼的模样。也喜欢你耍些小聪明、狡猾的模样。我更喜欢你在我面前叨叨絮絮,绽着笑容的样子。」转瞬,他沉下声:「但我万分不愿见你痛苦。我不能原谅自己再让你受伤害…分明我三年前就着麽向自己定下心意,这次却依然保不住你……」
焦煦全然被池澈打动,仍然不放心,小心翼翼问:「你…可不曾讨厌我?」
池澈把手放上他的面庞,柔声道来:「我得说,初入焦府时我真是喜欢不起来,但是你让我看见许多、是你带给我更加广阔的眼界……我便知晓,我喜欢上你了。」
「……那你说,为何当年弃我於不顾,还在檐上对我说了粗鲁话?」
这事儿在两人心中都是无法忘却的伤。焦煦认为那是池澈讨厌自己的表现,池澈则认为那是害得他俩关系生疏的原因,更铸下日後焦煦的不幸。
「你不是曾告诉我?你年幼时让算命仙算过自己总有一天会为了一个人而死。听到的当下,我只想在你身边替你受苦,只想伴你身侧守护你……但是一位道士告诉我,我竟是那与你相克的人,我便是让你不幸的祸端。」池澈压抑着心底那股悲伤:「若你有了喜欢的姑娘、或其他喜欢的男人都好,只要斩断你我之间的羁绊,便能保你一世平安。可那夜,你竟说心悦我…我多惊惶,若我答应你了,不正是毁你前程?」
「池澈……」焦煦没想过,在他那面色如霜的师兄心里藏着这般百转千回的心事。
「谁知道,我最後还是害了你……」
焦煦不忍看见他这副沮丧的模样,情不自禁用双手捧住池澈的脸。这个生得飘飘仙气的男人,还贵为天子,却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副脆弱、惶恐的模样。「池澈,别多想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麽?」
「但你……」池澈的视线瞟向焦煦被白纱层层缠绕的腰部。
「就这点皮肉伤,算不上什麽的。只要你好好的,我便有勇气忍下去。」许是盯着眼前这人太久,焦煦只觉得对方那对薄唇在自己眼中有些许魔力,忍不住倾身吻住。池澈温热的鼻息打在自己脸上,他在恍惚之间意识到这是他俩第一次相吻。
池澈倒是彻底僵住。他猝不及防地被吻了,但适应後伸手扣住焦煦後脑,把舌头伸入那吻得生涩的小嘴中。
「喀啦」一声,木门却是被打开,吓得两人赶紧分开。「看来臣弟是坏了好事?」微微上挑的尾音听着有些熟悉,焦煦不堪地看去──竟是那日在草丛间见到的人。记得贺雷说这人便是湘王爷,池潋。
「子灩,有什麽事?」池澈黑着脸,似乎很不满被人打断。不过池潋倒是不惊不慌:「皇兄,您不是应该去审问审问那些人都是些什麽来历吗?总让阿淼和小苡来做,您堂堂一朝之主却不亲自审问,总是不好吧?」
「……你这是怪朕不让你和骆将军亲热?」
池潋勾起唇角:「这是自然。皇兄别再把臣弟当成那年总跟在你後方的孩子了,臣弟可不会再事事以皇兄命令为尊。小苡更是我该重视之人。」
池澈抿唇,接着低声安抚让焦煦继续歇着,自己则是起身拢了拢皇袍,不发一语走了出去。只是池澈後脚刚踏出去,池潋前脚就踏到焦煦榻边,打量榻上之人。「长得也不甚好看…脑子怕是也不好使…身手也不大俐落……皇兄怎麽就喜欢上这种货色?」
感情这人一进来就是挑畔?「且不论陛下作何感想,前日湘王爷的欺瞒未免太不厚道,微臣若失了规矩还望王爷恕罪。」
焦煦暗地里嘲讽,并没让池潋放在心上。他好整以暇:「规矩嘛,多加磨练就会懂了。要不这般吧,反正你到底是要保护皇兄,却没该有的身手,不如就随我回荆州训练训练,保证不出一年该有的身手不但有,该长的脑袋也不会差到哪儿。」
被这麽揶揄,焦煦不免气恼。但又不得不说,池潋所言正中下怀,全是他心底担忧之事,这使他动摇着是否该答应──毕竟若能更加有力地成为池澈的左右手,非但能保他平安,还能在身侧为他谋策。
「子灩,别戏弄人了。」冷艳的女声从门外传来,下一秒一名身穿绯红武装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那日让焦煦离开宇文嫣的女子。「柳大人初次见面,小女骆单名苡。」
「正是本王拙荆。」池潋在一旁插嘴,「小苡你也甭太客气,这人也不过皇兄的佞臣。」
焦煦很想争辩自己并非这般身分──但是实际上他就只是一名禁脔般的存在,不议朝政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接受池澈庇护。
「子灩,管好你的嘴。这几日母亲大人正好有意让我返家一趟……」
池潋赶紧堆出讨好的笑容:「我说笑罢了,小苡你哪日要回去?我跟着吧。」
只见骆苡冷冷一瞥,「不劳王爷费心,家务事罢了。」
「你的家务事就是我的事,别这麽见外。」
焦煦瞠目结舌,谁知道这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湘王爷在骆将军面前是这副模样?同时,他也觉得心底快意多了,心中增加一分对骆苡的好感。
「子灩,陛下让你到正殿一趟,燕王爷也在。柳先生由我来照顾即可。」
池潋心不甘情不愿走出焦煦休息的厢房。骆苡则坐到榻边的木椅上,沉声:「柳大人,让您见笑了。」
「不会。鄙人才要感谢那日骆将军出手相救,只怪有眼不识泰山,竟以为您是雩骥朋党。」
「那事……您为何挡在宇文嫣前方?」骆苡的视线带着一分冷冽:「您分明知道宇文嫣出手伤害陛下和昭仪娘娘,为何包庇宇文罪人?虽然陛下不打算治您的罪,但若是不合乎理本将军仍会向刑部上告。」
「鄙人…也是念在才人娘娘并非出於本意出手行凶,也不愿她姑娘家就这麽香消玉损。何况若非才人娘娘泄漏给鄙人,安能提前策划这些预防手段?再说才人娘娘也没伤及要害,我认为罪不至死。」
骆苡沉吟许久,最後冷哼:「不无道理。但是您真的不该包庇她,否则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确实,也是因为他过於相信宇文嫣,才让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她前方,才会有机可乘。要是他多点心眼,对宇文嫣多一分防备,也不至於无法挡下那致命一击。
「方才王爷提议,我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若待在宫中、过於安逸,柳大人终究如束之高阁的名刀,纵使再锋利还是锈钝。王爷在宫中周旋许久,对於人性总是小有所成,本将军虽不才但对兵武仍是小有心得;或是同燕王爷练武、与贺大人共议兵法,皆有助於柳大人。」
「……多谢骆将军好意,容鄙人再思量思量。」
「小苡说的确实不错,」池淼的声音传过来,「不过甭想皇兄同意放人。小苡,还记得那天皇兄见小煦肚子穿了一个窟窿时的模样吧?别说是你,就连我天天跟在皇兄身边也没看过他那副模样。此次这遭,敢情皇兄更不愿放人了。」
「燕王爷,」骆苡拱手作揖,焦煦虽然卧在榻上也行了小礼。「正殿上的人询完了?」
池淼褪下以往爱玩闹的模样,沉下脸:「那些人分明嘴都被拉开了,还是服了毒自尽。不消说,都是雩骥的人。如今才人娘娘也下葬了,总不能直接和雩骥使臣对质,否则还反倒被指控没照顾好公主,免不了又是一场战争。别忘了,雩骥虽说国力不甚强大,背後仍有北方联盟,尤其修齐槙虎视眈眈。」
骆苡冷竖着眉,有些气愤如今朝内朝外情势如此不利。
「那个…燕王爷,才人娘娘怎麽了?」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焦煦突兀地问。
池淼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浅叹:「往你身上刺下一刀後,便拔刀自刎。别担心,除了皇兄的心腹外,众人全当作是才人娘娘为引开同族人注意力,最後不幸被父兄之命逼得自裁。她的屍首也放进上好的棺木中,回京後会举行法事好生下葬。」
「那,昭仪娘娘身子如何?应当没伤至要害…吧?」
池淼宽慰道:「没事,御医已替她敷药,不过一周大抵就好了。倒是你,还疼吗?」
「没准皇上还丢了上好的药材给我,就是不好也得好。」焦煦打趣,池淼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也相信人好了许多。「不是我在说,小煦你那时真该睁开双眼看看皇兄那时是什麽表情。我还真的没看过皇兄那副杀气凛然的模样,那时我们一众人见着了都吓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转瞬,他想起什麽似的叫道:「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来这儿是要说等会儿未时便要启程返京,来看看你能不能好好走路。要不你来我马车上休息吧。」
「承蒙燕王爷好意……」
只见池澈推开木门大步流星走进来:「子浩,不消劳烦你。如今如冽救驾有功,应以上宾之礼待之。何况柳昭仪也是他的姐姐,安排在她身边也能让她不用担心。回去後,柳昭仪升一品,如冽自然更该加一品。」
几个人听了,都知道池澈这番动作别有用意──他要更明目张胆地告诉众人焦煦就是他重用之人,有人胆敢轻举妄动,都该做好心理准备。
「敢情皇兄你是这麽冲动的人?」跟在池澈身後的池潋口气略含轻佻,倚在木门边。「皇兄你可曾说过,为了保柳如冽安全,必然不会将他的地位公诸世人?此番是不必保他安稳了?」
「子灩,你三番两次挑衅用意为何?自从你受封湘地,长得大了些就当真口无遮拦了?」池澈低喝:「你究竟想说什麽?」
「皇兄,你分明知道最危险的就在朝廷中。你这是要将你最喜欢的如冽当作饵食引鱼上钩?你当真舍得?」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直到骆苡走上前,大力拧住池潋的耳朵,才让他大喊求饶。
池淼走到池澈旁边,「皇兄,阿潋是讲话失了礼数,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说真的,小煦这会儿是立了功却也确实让人发现他没什麽实力。假以时日,有心人刻意利用,非但危及他自己恐怕还害了皇兄。」
「……我──」
在池澈回应前,焦煦插嘴道:「诸位,容微臣说句话。说真的,诸位也该问问微臣的意愿。微臣以为身为公卿,应该将国家放第一,陛下放第二,其三才是自己的狗命。即是,微臣并不畏惧遭人构陷甚至伤害,请诸位尽管将微臣视作诱捕豺狼虎豹的诱饵。同时,微臣必会时刻精进自我,方能真正保护陛下。」
池澈张口欲辩,但是对上焦煦坚持的眼神就知道这时说什麽都没办法改变了。
「……朕再定夺。都准备着,要回宫了。柳卿,你同柳昭仪和朕乘马车回去吧。」
焦煦嗫嚅:「谢陛下。」
午时近未时,大夥儿准备好车马准备共同反京。出了厢房焦煦才知道那突如其来一役使诸位伤得甚重,更是有几辆车马特地从附近借了过来。
「柳大人,老奴搀您上马车吧。」齐公公拖着步伐走了过来。焦煦瞥了他老人家一眼,便知恐怕腿部受伤,「没事,我自己来就行了。齐公公才是,好生歇着吧。」
齐公公倒也不坚持,随手招了一个人来,吩咐道:「扶柳大人上马车吧,手脚可得仔细些。」
仆役唯唯诺诺低头道是,扶着焦煦的手慢慢移至池澈和柳嬣共乘的马车。焦煦暗自叹自己怎麽就成了这副脆弱的模样,真是不能看。
「谢谢你,先生。真是太麻烦你了……」上马车前,焦煦不好意思地道声谢。
「你当真来了,王爷好生高兴呢。」
焦煦一愣。这声音……不正是池离吗?方才没注意此人颜色,竟是未发觉。他感觉背脊一阵发凉──是否,废津王池漓的势力在众人眼皮下渗透进来了?此次春猎之难,是否就是池漓一手策划?
--------------------------
这一章可能看起来有点不明所以......
之後有时间会再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