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爽的空气中混杂着柠檬芳香剂的气味。
我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彷佛有一对羽毛在轻抚着鼻孔,有点痒痒的,却莫名地令我放松。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这个房间的拥有者特意想塑造出这种氛围。
或许两者皆是,但後者的比重肯定远高於前者,
一名男子从容地将一杯热茶放到我面前,接着再缓缓走到我正对面的鹅黄色沙发坐下。
我挪动了下自己黏在沙发上的屁股,稍微端正坐姿。
「噢,不必这样,张同学。」男子露出和蔼的笑容,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因手上热茶散发的蒸气,而泛上了微微的雾气。「放轻松,和以前一样就行。」
男子身穿格子花纹的法蓝绒衬衫,下半身则搭配宽松的牛仔裤,整体算是较为休闲风的装扮。
「有段时间没过来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丁医师。」
前阵子我判断自己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因此已经连续两次没有按时到丁医师这回诊了。
但是发生了在学生会长办公室与体育器材室的事件後,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状况。
按理说只要有一次没有回诊,便会失去预约看诊的资格。但丁医师在我放了他两次鸽子後,却都依然替我安排了下次回诊的日期。
也是,毕竟他已经负责诊治我这麽长一段时间了,更何况我也不是那种能随便就换人诊治的病患。
「没关系,按照自己的需求来就行了。」丁医师宛如一名慈祥的父亲,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包容与关怀。「不过还是希望你定期来找我聊聊,让我了解你的近况。」
我点了点头,开口问道:
「那今天要聊什麽呢?」
「让我想想......」丁医师摘下眼镜,用手帕仔细擦了擦後才重新戴上。「聊聊你的家庭怎麽样?」
「......这有什麽好聊的?就只剩我一个而已。」
看见丁医师挑起的眉毛,我立刻明白他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只好叹口气改口道:
「在我现在的家中,有我和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一共五个人。」
我据实以答,但丁医师对於这个回覆依然不甚满意。
「为什麽不愿意提及你的弟弟呢?」
「......因为没有意义。」
这就有如谈我原本的家庭一样。回顾那些早已不存在的人、事或物,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都没有人想她了,那她多可怜?
不久前才有人跟我说过的话语,悄悄浮上心头。我彷佛还能听见对方那柔和的声音。
「世界上没有毫无意义的事物,只有你不愿赋予其意义的事物。」
听见丁医师的话,我赶紧甩了甩头,抛开脑中的杂念。
「不过你今天不想谈的话,那我也不勉强了。那本书你回去有读吗?」
我并未开口,只是微微颔首,然後将放在一旁的学校後背包一把抓了过来。
自新生训练那天後,我就再也没动过这个书包,因此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背过来的路上也觉得相当轻盈。
拉开拉链後,我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书包中,出现了某个不该出现在里面的物品。
「......象棋。」
「象棋?」
丁医师对我这突然冒出口的单词感到不解,用疑问的语气复述了一遍。
「以前我和阿圣最常一起玩的,就是象棋。」我边说边从书包中拿出一本书,交到丁医师手中。「但我通常都下得很不愉快。」
「哦?为什麽呢?」
丁医师随意地翻阅着拿到手的书。
虽说我告诉他自己读了这本书,实际上却只是随便看了点而已,我连书名都没特别确认过,只知道这本书是属於心理励志类别的。
「因为我下得很烂,也懒得研究规则。」我将手伸向桌上的茶杯,「我甚至搞不懂拐马脚的判定基准。」
「所以你总是输给他?」
我摇摇头,抿了一口茶。
微温的茶水滑过喉咙,滋味醇和,香气纯正且微带着焦香。
「我们之间的胜率大概一半一半,因为他总会故意放水。」
我的脑中浮现阿圣那张温和的笑脸。
「这样很好,有助於加深你们的感情。」
「不,一点也不好。」
我放下茶杯,瓷制的茶杯与大理石桌相触,发出有些尖锐的碰撞声。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死。」
话一出口,谈话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而沉重。
就算丁医师知悉我的过去,也在这段日子里给了我许多帮助,但他始终只是个旁观的外人。
他根本什麽都不懂,也永远不会懂。
「生命中总是充满对立面的冲突,张同学。」
丁医师轻轻阖上书本,拿起茶壶在我的杯中又倒了些热茶,一举一动都显得云淡风轻。
「这是我最近在书中所读到的一句话。」丁医师眨了眨眼,「你对这句话有什麽想法?」
「我听不出这句话有什麽特别的,丁医师。」我耸耸肩,完全不以为然。「大至战争,小至吵架,都是生活中常见的对立冲突情形,这谁都看得出来。」
「那些的确算是一种,但我现在指的是另一种层面。」
「能麻烦你解释的清楚一点吗?」
「那当然,就用张同学的过去经历为例子吧。」
以我为例?
我皱起眉头,完全不明白丁医师想表达的意涵为何。丁医师则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
「你的亲生母亲和张志圣过世了,你心中为他们的遭遇打抱不平,却又同时感到庆幸,因为他们的死,让你活了下来。」
尽管丁医师提出了相当过分的指控,但我没有为此动怒。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特别的磁性,安抚着我的情绪。
我并没有开口回应,以示默认。
「你曾想投入大量心力在音乐上,却因父亲的反对而难以实现,更因同学的陷害而被迫彻底放弃。」
烙印着手术疤痕的左手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我紧咬着牙,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而急促。
丁医师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打算就此罢休,反而投出了最後一枚重磅炸弹。
「你在一个女孩手上吃了亏,你试着说服自己,她只是人生中的过客,却又无法忘记自己当时的真心,使你落进对方陷阱的那份心痛。」
我倏地站起身,紧握的双拳使手臂上的青筋明显突出。
「这些和今天的疗程有关系吗?」
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带有一私蕴怒。
丁医师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缓缓喝了口茶水。
「我们多数人的人生,都活在理性与感性的来回拉锯中,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拔河比赛。」
「那我究竟该怎麽做?让其中一边胜出吗?」
丁医师一再地使用这种迂回的说词,让我感到愈趋烦躁,语气不禁变得强硬起来。
「不对,不是这样。」丁医师摇了摇头,接着微微一笑。「书中也对这句话写下了结论,它说,爱终究会得胜。」
听到这句话,我再也顾不得应该保持的礼仪,直接冷笑出声。
「无论是亲情之爱,友情之爱,甚至是恋爱,我都努力投入过了。结果是怎麽样,丁医师你也很清楚。」
我判断今天的疗程大概也无法继续下去了,於是低头开始收拾东西。
我好不容易成长到了今天的地步,可不愿再冒着被打回原点的风险,去追求那些所谓的「爱」。
「张同学。」
刚背上背包的我听见丁医师的叫唤,於是抬头看向他。
他推了推眼镜,眼神无比认真地柔声说:
「相信我,爱一向都会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