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带上木制的拉门,车时勳转过身,视线与坐落在木桌另端的梁父对上。
没了旁人存在,梁德修那张有着岁月痕迹的脸上写满了对眼前这个男人极高度的排斥之情,脸色远比在饭桌上还来得难看百倍,看得出来那一个多小时的饭局里,他所展露出来的不悦其实已是极力隐忍之後的模样。
眼看对方似乎没打算邀自己入座,车时勳扬起礼貌的笑容,轻声询问:「伯父,您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梁德修紧皱着眉,沉了口气,「坐。」带着命令的口气仍是高度不友善。
「谢谢。」他恭敬颔首,在木桌对面跪坐而下。
沉默了几秒,梁德修闷咳了声,提起手边黑色陶壶缓慢斟茶,看似随意地启唇,「车先生,听说你离过婚?」话题却是一刀见骨。
「是。」他毫不避讳地坦承,眼神始终专注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原因?」喉咙沙哑的再吐出两个音节,粗糙的手将其中一杯热茶放到了他面前,不冷不热地道:「喝茶。」
「谢谢伯父。我的前一段婚姻是我父母的安排,我和我的前妻之间并没有感情,所以决定分开。」他依旧噙着笑,态度沉稳,似乎对这样的氛围处之泰然,回答得有条不紊,半点也不慌忙。
然而,他的答覆却让梁德修眉间的皱褶加深了几许。
「做人子女,本该听从父母之命。何况,做为一个男人就该有担当,而不是蹉跎了女人的青春之後,再用没感情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出离婚。对你而言,婚姻难道是儿戏吗?」珠黄的双眼目光锐利地瞅着他每一分的表情,字里行间都是不以为然。
面对他不苟同的指责,车时勳只是勾了勾唇,从容回应。
「就因为婚姻不是儿戏,所以我更不该明知道继续对两个人而言都是折磨,却还要求对方迁就。两个不相爱的人,不管花再多的时间、用再多的方式,都只是让彼此难受而已。明明彼此都有更想追求的人生,却要因为一段错误的婚姻一生抑郁,难道这样,就不算是蹉跎岁月吗?」
「耍嘴皮子!」不愿承认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梁德修板着脸冷哼,额角青筋隐隐浮动。
即使如此,车时勳依旧保持着那抹合宜的浅淡笑容。
「伯父,也许您无法谅解我的作法,但我相信不管是站在什麽样的位置上、拥有什麽样的身分,只要是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很多时候,我的选择是因为没有选择。」
看出他眼底的诚然,也听出他话里的真挚,梁德修沉了口气,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出身在财阀世家,我的父亲对婚姻并不忠诚,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母亲每天都必须想尽办法来保住自己正室的地位,而我正是她巩固地位的棋子。」
话才说到一半,梁德修不认同地蹙眉斥责:「你不该这样说你母亲!」
车时勳不置可否地抿唇一笑,接续而言。
「就像您说的,作为子女,本该听从父母之命。过去这些年,只要是我母亲所希望的,我都竭尽全力地达成。她让我去什麽样的学校、学什麽样的语言或才艺,甚至是要我和什麽样的人来往,我从来没有拒绝过。」
「我第一次违抗她是考大学的时候,当时我执意选择进入法律系而不是商业相关的学系。两年後,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考上商学科系,我母亲和我父亲吵了一架,我父亲一气之下,当着我母亲的面说要将公司交由我弟弟接班,我母亲承受不了打击,选择自杀了。那时候她传了讯息给我,说是我害死了她。」
「我的前妻是国会议员的独生女,後来在得知我弟弟和我的前妻决定互许终生之後,我母亲用相同的手段要求我必须与我的前妻结婚,好巩固我在我父亲心目中接班人的地位。面对她一而再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要我妥协的筹码,我没有任何选择,即使我心里清楚,当时即将和我结婚的那个女人是我弟弟交往多年的伴侣,即使我一点也不爱她。」
「在这一段婚姻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快乐的。我和我的前妻彼此伤害、相互折磨,在牵扯了庞大政商利益的情况下,她和我弟弟多次想要杀害我。整整三年的时间,我没有一天睡得着觉,不管什麽时候、不管我在哪里,我随时都要保持警觉,避免遭遇算计。」
「这样的婚姻,我不认为有维持的必要。」
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些故事沉重的让人难以喘息,可偏偏他叙述的口吻是如此轻描淡写,连表情都是云淡风轻,彷佛嘴里说着的都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梁德修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作任何表示,摆在桌下的手却已经悄然抡拳。
这个男人的城府太深,他得沉住气,不能太早下定论。
梁德修佯装平静地抿了口茶,「既然婚姻不是儿戏,你和尔雅为什麽这麽仓促地就结婚?」边说边将摆在桌边的象棋盘置於桌面,自抽屉里拿出棋子,再次扬眸看他。
「不会下棋,总看过棋子怎麽摆吧?」
「大概知道。」
车时勳颔首,接过对方递来的木制象棋,凭着印象在棋盘上逐一排列,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他的提问。
「我和尔雅过去曾经交往过,分开的这些年我也始终惦记着她,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爱上的女人,也是我想珍惜一辈子的女人。在我心里,她比世界上任何的一切都还重要,她是支撑着我继续留下来的唯一理由,所以当她告诉我,她愿意和我结婚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要再等下去了。」
从他诚挚率然的口吻中听出他所言不假,梁德修不着痕迹地轻点了下头,还是没有任何具体表示。
他安静地看着他花没一分钟的时间就把棋子摆好,位置也没出错,暗自在心底惊讶了半秒,开口的语调仍是淡漠:「你们韩国人也下象棋?」
「是,在韩国称为将棋,规则应该是差不多的。」男人诚实回答。
「陪我下一盘。」
……
「臭小子!跟你说了多少次,马的走法是斜线!车走直线!都下第四盘了,你到底会还是不会?」
安静了近半个钟头之後,自和室传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震耳欲聋的粗哑咆哮。
坐在客厅里战战兢兢等候着的人们第一秒的表情都是震惊,而自车时勳进去之後就忐忑着没能安心的夏尔雅更是慌措不安,唯独同样受过震撼教育的江以默暗自勾起了一抹了然於心的笑容。
看来车总也是好演技,像他这样在商场上打滚多年还能全身而退的聪明人,怎麽可能下过了一盘之後还会记不得规则?分明就是故意装傻,在给将来的丈人做面子。
听见爷爷这声吼骂,原先还赖在奶奶怀里的达达立刻蹦跳到夏尔雅面前,伸手拉了拉她,「姨,叔叔是真的不会下象棋,还是在装笨呀?」
连他这个六岁的小孩陪爷爷下过几次之後都知道每颗棋该怎麽走了,没道理上回替他破解了好多道关卡的车叔叔不会吧?
夏尔雅被问得一愣,还来不及答话,眼前的小家伙就被他老爸给捞了回去。
「梁靖达,你如果希望车叔叔以後还能来家里找你玩的话,就乖乖闭上嘴巴。」
接收到老爸的暗示,聪明的小家伙立刻意会地点点头,立刻抿上唇比了个将嘴巴拉链拉上的手势,机灵得可以。
「臭小子!别拿你韩国那套乱七八糟的规则出来!」
「车就只能走直线!直线!」
「……」
某人这戏是不是演得太过了些?不到五分钟,同样的错竟然又犯了一次?
众人憋着笑交换了眼神,纷纷齐看向始终坐如针毡的夏尔雅。
夏尔雅虽不懂象棋的规则,但自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揶揄目光也多少察觉出了端倪。车时勳那家伙八成又偷藏了一手,心里头不晓得又打什麽算盘了。
耳根被瞅得一热,她困窘地别开眼,「我去洗手间……」讷讷地找了个藉口好逃离这令人难为情的氛围。
未料才刚起身,走廊深处就传来和室木门拉开的声响,她连忙停下动作,所有人的视线都一致转向了与走廊连通之处,几秒之後,车时勳便跟在梁德修後头走回了客厅。
一见他出来,夏尔雅的目光全系在他身上,眸光里全是不安。
原来带自己的男人来见长辈是这种感觉,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那麽冲动地说要和他去登记,怎麽样也应该在结婚前先让他和梁伯伯碰个面吃个饭的……
「爷爷,叔叔的棋是不是下得很差呀?」
神出鬼没的小家伙不晓得什麽时候又蹭到了太上皇腿边,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完全让人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想帮忙还是想帮倒忙?
「何止差?他比你姑丈还没天分!真不晓得这脑袋怎麽当上大公司总经理的?」梁德修没好气地瞪了身後那教了五盘还学不会规则的男人,忍不住碎念了好几句,额顶浮满青筋。
此话一出,梁芙洛立刻笑了出来。
真是抱歉啊,她家那在广告公司当创意总监的男人什麽没有,就花招特别多,戏也演很足,为妻的管教无方,她一旁忏悔去。
「叔叔,你这样不行哦,我爷爷不喜欢太笨的人。」小家伙走到了耸立的长腿前,扬起头努着唇,朝他摇了摇手指,那口吻说多嫌弃就多嫌弃。
面对孩子童言童语的数落,车时勳只是抿起笑蹲下身,故作懊恼地皱起眉,刻意用气音在他耳边低声询问:「那你愿意教教我吗?」
听见这声请托,达达立刻转过头寻求许可:「爷爷,我可以教叔叔下棋吗?」
这个姓车的臭小子竟敢用他孙子的口来探口风?
梁德修眯眼觑了蹲在地上的男人一眼,不置可否地闷吭了声,便迈步往卧房里走去。
梁家上下一见父亲是这个反应,心底大概也有数了。
想当初江以默可是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获得认可,结果这男人不过就进去和父亲下了几盘棋就顺利通关,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
梁靖达探头探脑了好半晌,直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才笑嘻嘻地转过身朝蹲在身旁的男人眨了眨眼,开始邀功:「叔叔,我帮了你大忙,你要怎麽谢谢我?」
直到这一刻,雾里看花了一整晚的众人才恍然大悟。
搞了半天,达达这孩子从一开始就已经在暗地里支援了!
「你上次不是说想学溜冰吗?等你之後学校放假了,叔叔教你。」车时勳扯开笑,揉了揉他柔顺的短发,大方允诺。
闻言,梁禹洛顿时有些吃味,忍不住乾咳了一声。
教儿子溜冰这种事情怎麽听都该是由他这个父亲来做,他这麽想教,不会自己生一个去?
「爸爸,你感冒了吗?」结果达达一听见这声咳,立刻就抬头看向父亲。
这小子果然是他亲生的,平时没白疼了。
「没有,爸爸只是突然觉得喉咙有点痒而已。」梁禹洛抿唇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解释,眼角却弯起了一抹得意的弧度。
迎上他带有几分挑衅的目光,车时勳只是挑了挑眉,那眼神也有几分张狂,一副就是在说:达达如果真想学溜冰的话,你这个只会出一张嘴的律师也教不来,还不如让他来教更合适。
这两个男人又来了……
见他们无声地在空中来回交锋,夏尔雅简直快被打败,完全搞不明白他们两人到底有什麽毛病?
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缓步走至车时勳身边,轻喊了喊他。
闻声,车时勳站起身,噙着笑才正要开口,身後却传来了一阵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