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雅并不晓得,试穿婚纱会是这麽巨大且繁复的一件工程,光是把婚纱套上身,就已经花去了十五分钟的时间。
然而,更困难的还在後头。
在更衣间里挣扎了许久还是无法成功地将後背的拉链完全拉上,夏尔雅不得已只好求助在外头等候的江以柔。初次见面就让人看见她赤裸的肌肤,她的不自在显而易见,就连平时总是带着冷色的脸蛋也泛起了困窘的晕红。
「别紧张,芙洛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从镜子的反射就能看清她此刻别扭的表情,江以柔轻笑了声,一边缓和她的情绪,一边替她把拉链拉上。
「怎麽样?还喜欢吗?」
夏尔雅咬了咬唇,看着镜子里的这身装扮,她几乎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全身上下每一寸细胞都不断散发出极度不习惯且难为情的讯号,整个人的肢体不自觉僵硬了许多。
而且穿上这袭白纱之後,她才发觉自己似乎被江以柔暗暗摆了一道。
她明明说这件婚纱不会太过裸露,平口设计的布料是挡住了作为女人主要的风光没错,可是侧边腰际处却开了个小衩,比起直接露出胸前的肌肤,这般的剪裁让她只要稍微一移动,腰间的曲线就显露无遗。
这样若隐若现的画面反而更容易引人遐想,到底哪里不裸露了?
「尔雅?」
「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夏尔雅皱着眉摇摇头,表情困窘。
「是吗?要不要出让芙洛她们看看?」江以柔笑了笑,很是熟练地给出提议。
在服装这一行做久了,她很清楚要怎麽建立穿衣者的信心,适时利用旁人的赞美,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夏尔雅抿着唇,柳眉紧蹙,还是摇头。
她要是出去了,照知凡那急着想要替她办婚礼的心情,肯定说好看,至於芙洛也是和知凡同一阵线,给出的评论自然也不会太糟,这麽不公正不客观的回答,一点参考价值也没有。
说实话,这套婚纱是真的很漂亮,要是侧边不开衩的话,她也会喜欢的。
「这样吧,我替你拍几张照片让你传给你先生,好吗?」即使又一次被拒绝,江以柔仍然保持微笑,柔声换了个说法。
夏尔雅在某些方面和她十分相似,她们都是在工作上能够凭藉己力发光发热,不必依附於男人的那种女人,她们对自己都充满自信,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孤高自负。
而她也清楚,像她们这样骄傲自负的女人,在穿上白纱的时候,需要的不是旁人的赞美赏识,而是那个让她愿意披上嫁纱的男人的肯定。
「……」闻言,夏尔雅是有些动摇了。
她今天来这里,为的是他。
咬着唇,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良久,最後缓缓点头,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身旁的女人。
江以柔用手机替她拍了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然後她战战兢兢地将照片传给了那个昨晚睡前在她耳边用着柔哑的嗓音告诉她穿上婚纱的她会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的男人,附带问了句这套婚纱好不好看。
讯息送出之後,她立刻就将手机萤幕掐掉,不敢去看。
几分钟之後,隔着布幔,她听见了工作室的玻璃门被推开时连带会响起的清脆风铃声,下一秒,外头传来知凡带着惊讶叫出他名字的喊声,然後又过了几秒,她从镜子里看见身後香槟色的布帘被人自外头陡然拉了开来。
穿着白纱的女人讶然回头,还来不及看清闯入的人是谁,带着别扭表情的小脸已经被一双温厚的大掌轻柔捧起,尔後,唇瓣上传来了熟悉的温热触碰,鼻息间也窜入了属於他的浅淡香气。
夏尔雅瞠瞪着眼前放大的面孔,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全是诧异,完全搞不清楚这男人怎麽会出现在这?
一个多小时前,他送她到咖啡厅之後,明明就先行驱车离开了,现在又怎麽会出现在工作室里,然後还……
舌尖探入口中的灼烫彷佛触电般扯回了她的思绪,她立刻意识到周围还有许多人存在,连忙伸手抵住眼前宽厚结实的胸膛,迅速别开唇,拒绝太过煽情的亲吻。
这男人又发什麽神经?
平时在家里,他不管时间地点、不分青红皂白地吻她就算了,如今在外头,还有这麽多认识的人在,他怎麽能这麽任性地说吻就吻?
夏尔雅气闷地瞪着冷不防闯入的男人,显然对他的唐突很是不满,脸颊却抑制不住地滚滚发烫,颊边清晰的嫣红显然是被方才突袭的热吻所渲染。
然而,回应她无声质问的,却是一句低沉如呢喃的哑音。
「你好美……(네가...너무에뻐...)」
「……」
感受到他眼底隐敛着的炽热,夏尔雅微微一颤,原先就已经不平静的心湖被磁哑的低音扰出一阵又一阵余波荡漾的涟漪。
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否则像他这麽冷静自持的男人,不会明知道她脸皮薄却还当着这麽多人的面吻她,更不会用着如此沙哑低沉的嗓音说出简短却绝对挚然的赞美。
上一回听见他这样说话,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夜里,那时後他们正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而她不甘整晚都屈居於下风地被他逗弄,即使精神和体力都已经濒临极限,还是硬撑着精疲力尽的身躯推开他翻过身,强势地把主导权从他手中抢了过来,而那突来且初次的强势,换来的就是他一声讶然的闷吭和险些化成呻吟的喘息,以及这一句嘶哑煽情的耳语。
因为清楚她的个性,所以平时他几乎不太会给予她称赞,可一旦他说出口了,就只会是这样简短而毫无缀饰的语句,直白赤裸,却绝对真心。
直到这一刻,看见他尽处回荡着激动却又极力保持绅士的眼神,她才明白,原来昨晚那一个简短的「想」字背後,隐含着的是他从未对她说出口的渴盼想望。
原来他想看的不仅仅只是她披上白纱,而是那个愿意为他披上白纱的她,因为那对他而言,对他十多年来不曾动摇的情感而言,对这些他孤独守候着却无法确定是否真能盼到她回来的时光而言,是最好最好的礼物。
在他心里,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悬念,是超越自己生命的存在,所以他可以半点都不疼惜自己,却爱她爱得义无反顾。
所以当他听见她愿意把自己的余生交到他手中的时候,当他看见原本对婚姻不抱有任何期待憧憬的她愿意为了他披上嫁纱的时候,他的反应会是像现在这样如深潭般的暗潮汹涌。
因为她夏尔雅,是他活着唯一的理由,是他存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意义。
……
车时勳之所以会在收到她的讯息没多久就出现在江以柔的服装工作室,是因为上午送她到与卓知凡相约的咖啡厅之後,他并没有返家,而是开着车到附近的书店消磨时间,等候着要接她回家。
他意料之外的到来,以及那个令全场都惊讶不已的深吻,害得夏尔雅即使极力保持镇定,装作对於这样的事情毫不介怀,还是免不了受人调侃了一番。
後来接近中午的时候,梁禹洛和江以默也各自驱车来接自家妻子,六人一同共进了午餐,知凡又把这事告诉了当时不在场的梁禹洛,让她一整顿饭吃下来不晓得被笑了几回。
结果那男人倒好,自己弄出了这麽一桩闹腾,却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眼里始终含着笑,眸光中甚至还带了几分骄傲得瑟,完全没有反省悔过的意思。
只是她婚纱也试了,不免又被追问了婚礼的事情,可这回她都还来不及开口,车时勳已经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没有打算办婚礼。」男人慢条斯理地重复了过去一贯的答覆,唇边噙着浅淡的笑容,还顺道把剥好的虾子放回了她的盘里。
「……」
听见这句话,不只其他四人,连夏尔雅也是诧异,她抿起唇略微看向身旁的男人,却丝毫无法从他此刻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
「可是尔雅今天都挑好婚纱了……」卓知凡勉强挤出一句话,神情难掩失望。
「是啊,婚纱都挑了,婚礼怎麽不办?」梁禹洛紧接着答腔,歛起的眉宇直白地表达了对於这番话的不理解。
要让夏尔雅这坚守了三十三年不婚主义的女人点头穿上嫁纱这麽困难的事他都做到了,结果让她穿了婚纱却不和她办婚礼,这是哪门子的操作?
面对这些疑问,车时勳只是勾了勾唇,不作回应,继续用餐。
……
吃完午饭後,他们与梁家两对夫妻在餐厅门口道别,车时勳牵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去拿车,一路上也没特别解释什麽,只是问她累不累,等会在车上可以稍微睡一会。
上了车,他拿了特地替她备在後座的毯子给她盖上,尔後才发动引擎,将车从路边的车格移出,驶上道路。
夏尔雅靠在座椅上,黑白分明的眼眸凝着他专注驾车的侧脸,思索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出他方才在餐厅里那句「不办婚礼」究竟是什麽意思,最後还是开口喊了他。
「车时勳。」
「嗯?」他应声,唇边挂着一如既往的浅淡。
「我们……是不是应该要讨论一下婚礼的事情?」她没有直接问出口,反而一改直来直往的个性,用了迂回的问句来打探。
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分明也看见了她的惊讶,一路上却都不主动和她提这件事,一点也不寻常。这男人的城府太深,这回怕是不晓得又在计画什麽了。
听见她的问题,车时勳扬唇一笑,眼见号志转黄便缓缓踩下煞车,这才转过头看她。
「尔雅,办婚礼有一堆琐碎的事情要处理,场地要选在哪里、会场要怎麽布置、餐点要怎麽设计、要邀请哪些人、挑什麽样的喜饼、请谁当伴郎伴娘……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准备,会很忙的。」
他娓娓说着,语调和缓,内容却很现实。
闻言,夏尔雅抿起唇,一弯好看的柳眉也蹙起了浅浅的皱褶,心里并不舒坦。
她知道举办一场婚礼既耗时又费力,一场婚宴办下来更会让人心力交瘁,以她的个性,说不准光是看个场地就会把所有的耐性消磨殆尽。
他很了解她,所以事先就虑及了些层面,才会即使在她松口变更了过去的决定也为他披上了白纱之後,依旧维持当初结婚时配合着她的决定。
他总是这样,凡事都以她的立场为优先考量,不停忽略自己心中的声音,连劝退她的方式都是那麽切合她急躁且务实的个性。
可她不想要他这样,他们是要相守一生的伴侣,在这段感情中不该只是他无止尽的退让,即使这辈子她再怎麽努力都赶不上他对她的付出,她也想要努力对他更好一些。
「可是你想看我穿婚纱,不是吗?」她启唇,耐着性子继续循循善诱。
「我已经看到啦。」男人笑了笑,伸手轻抚了下她显然转为讶然的脸庞,接着回过眼,在绿灯亮起时放开煞车,踩下油门继续前行。
今天能够亲眼看见她披上白纱,对他而言已经很足够了,婚礼办或不办其实真的没有任何差别。
看见他唇边的弧度,夏尔雅有些不可置信地紧抿着唇,刚才那句简短的话语在她心湖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他竟然是一个这麽容易满足的男人……
他明明是如此渴盼能看见她为他披上嫁纱,却只是见到她试穿了婚纱的模样就已经觉得足够了吗?
「可是……」她还想在说些什麽,可才吐了两个字,就又被他低柔好听的嗓音打断,「尔雅,这样就够了,你不需要为了我勉强自己。」
「婚礼只是个形式,不是必要。我们会结婚,是因为我们深爱着彼此,而不是为了在任何人面前宣誓什麽。我会爱你一辈子、我永远不会让你再为了我掉一滴眼泪,像这一类的话,不需要特意向任何人交代的。我知道你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美丽的誓言,而是一个能够陪你慢慢老去的人。」
「既然如此,我只需要做好一直以来为你做的这些事就好了,不是吗?」
他的眼神始终专注着前方的车况,说话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可一字一句却又是那麽令人刻骨铭心,彷佛是在夜深人静里隐隐响起的钟声,低沉的几不可闻,却远播地在千里之外的潭面扰起阵阵褪散不去的涟漪。
「……」喉咙倏地一紧,夏尔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早已盈满滚烫的晶莹。
这男人为什麽连说出这麽深情告白的时候表情都还是这麽平静?
甚至,他也没看着她,她却能从他深遂如刻的侧脸里感受到此刻他眼里幽深如夜阑而隐隐闪熠着星火的深情……
明明她就是在跟他讨论要不要办婚礼的事情,明明他就是在给她不需要办婚礼的回答,为什麽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感动得一蹋糊涂,甚至连心口都熨着一阵难以忽略抹灭的酸涩?
他总在日常的每一次谈话之中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他有多麽爱她,就是连在回答她为什麽选择不办婚礼的时候,也迂回地倾诉着他会陪伴她一辈子的承诺。
听见了她极力隐藏的颤巍,车时勳无声喟叹了口气,打了右转灯将车子自内车道切出,最後停靠在路边,这才转过头凝向眼眶中已经转满泪水,却还倔强地咬着唇不肯让泪落下的女人。
「所以,婚礼的事,我们有共识了吧?」他勾着唇,伸手接住了即将自她眼角滑落的晶莹。
「……」夏尔雅紧咬着唇,点了点头。
见她为了忍住泪水和哭泣,把一张小脸皱得纠结,男人心疼地叹了口气,解开身上的安全带,越过两人之间的阻隔,倾身将她的颤抖全数纳入胸膛之中。
「不哭了,我没有想把你弄哭的。」大掌温柔抚着她的长发,薄唇轻靠在她耳边,出口的全是柔煦。
「……」
太过温柔的口吻惹得她鼻尖一酸,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一回。
夏尔雅轻靠在他肩头,摆在腿上的小手紧拧着衣摆,反覆深呼吸了几次,呼息颤抖难平。
良久,好不容易才把漫上鼻腔的酸楚压了回去,她调整好呼息之後才张唇喊他,「……车时勳。」带着哽咽的嗓音沙哑而孱弱。
「嗯?」
「我爱你。」她伸手回应了他温柔的拥抱,也回应了他那一席深挚的告白。
闻言,他无声莞尔,薄唇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我也爱你。」